戏曲式微,戏曲电影也很是沉默好些年头。然而,却有一部越剧电影《白蛇传》,不仅多次应邀参加各大国际电影节,而且,短短三年间,在全国各大城市影院、广袤的乡野城镇轮番上映,至今已逾7000场,着实令业界惊叹不已。
这背后,如同戏里的“白娘子”执著与凡夫俗子许仙的爱情一般,戏外的“白娘子”凭着一股子勇往直前的执拗劲,一个院线接一个院线地洽谈,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的推广,才有了越剧电影《白蛇传》的盛映不衰。这戏外的“白娘子”便是上海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戚派名旦金静。
蓦然回首,四十载岁月酿醇酒
今年是金静从艺四十周年。四十年来,金静经历了初出茅庐的一炮而红,经历了少年意气的决然出国,更经历了重振戚派的风雨兼程。本月(9月)25日至27日,金静将在天蟾逸夫舞台举办从艺四十周年展演,推出戚(雅仙)毕(春芳)流派名剧《血手印》和暌违舞台近四十载的戚毕派《梁山伯与祝英台》。四十年风雨酿醇酒,定妆照上的金静笑嫣如初,她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恍若时光倒流,回到四十年前初次踏上舞台的青涩年华。
当年的金静,以上海戏曲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戚毕流派的主阵地——静安越剧团,从未接触过戚派艺术的金静一下陷入无戏可唱的窘境。在戏校,金静主攻越剧吕(瑞英)派花旦。虽说吕派和戚派最初的艺术根基都是袁(雪芬)派,然而,两者的艺术特色却南辕北辙,一则娇俏华丽,一则质朴平实。金静的嗓音清脆亮丽,甚至有着戏曲演员少有的“金属音”,似与戚派声腔南辕北辙。然而,生性倔犟的金静不甘心坐冷板凳。她刚刚跟着录音机,偷学一个礼拜的戚派唱腔,戚雅仙就来剧团开会了。金静一边搓洗衣服,一边偷觑着戚老师走上楼来,便高声唱起戚派名剧《玉堂春》的唱段《苏三起解》。戚雅仙循声疾步赶来:“哪个小鬼唱戚派,唱得这么好听?”一见是唱吕派的金静,戚雅仙又惊又喜,当即更换了当天会议议程,并力排众议,一锤定音:金静从此改唱戚派!一周后,金静就开始排演戚毕派代表剧目《梁山与伯与祝英台》。两个月后,由金静主演的原创新戏《香罗带》推上舞台。
得恩师庇护,此后的金静,顺风顺水,年年排新戏,越剧大赛上更是屡获殊荣,成为戚派第三代传人中的佼佼者。随着商业大潮裹挟,戏曲式微,再加上戏曲院团难以避免的人事纷争,1988年,血气方刚的金静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远赴东瀛。年轻人的想法,很单纯:干嘛老唱戏啊,我就不能去国外开开眼界!这一去,就是12年。
这12年间,金静每年都回上海演出,眼见着静安越剧剧团人才凋零,恩师渐老。随着戏曲大环境遭受冲击,剧团从原先“红太阳当空照”逐渐衰落成“乌云遮日天无光”。金静每次回来,戚雅仙总要拉着她的手:“老师想要侬回来啊!”金静答应着,犹豫着,终于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年头,痛下决心,挥别日本优渥的生活,回到上海,扛起了传承戚派艺术的大旗。
历经坎坷,风雨过后是彩虹
唱戏,单打独斗不行,得有搭档,有班底。金静回到上海,回到留有自己青春足迹的团部,举目望去,昔日辉煌的静安越剧团早已人去楼空,名存实亡。金静没有气馁,她和静安越剧团领导一起,找到上海越剧院,双方合作推出了《玉堂春》《血手印》等戚毕流派的经典剧目。
从舞台转战银幕,缘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新版越剧电影《红楼梦》特邀金静参演,导演还要求她以吕派应工出演薛宝钗。那次“触电”的经历,如电光火石擦亮金静心头:我也可以拍越剧电影!影视的项目制,没了剧团的牵绊与制约,却可以让越剧艺术得以更广泛的传播!
很快,金静开启了疯狂拍摄戏曲影视的历程。短短数年间,金静将《血手印》《牡丹亭还魂记》《玉堂春》和《白蛇传》等戚毕大戏一部接一部地搬上荧屏和银幕。疯狂拍摄的背后,有着复杂的情愫。她愧疚,倘若自己不离开静安越剧剧团,或许剧团不至于被解散;她要还情,还恩师授艺之情,还剧团培养之情,她只争朝夕,不敢懈怠;她说她是“一根筋”,信奉天道酬勤,“办法总比困难多”。
单枪匹马闯荡艺坛,金静遭遇的坎坷和磨难,唯她自知。拍摄《牡丹亭还魂记》时,一些乐手在录音当天因故未能到场。越剧吕派花旦创始人吕瑞英闻讯,当即叫停自己的个人艺术专场排练,让上海越剧院的乐队去录音棚为金静“救场”。老艺术家慨然施援,使得《牡丹亭还魂记》的录音得以顺利完成。然而,更棘手的问题摆在金静面前:因急火攻心,引发了荨麻疹,她整张脸变得坑坑洼洼,而她在戏里扮演的可是杜丽娘!无奈之下,金静只得冒着大伤元气的风险,晚上打激素,一早趁着荨麻疹暂时消退,赶紧化妆抢拍;下午药效退去,荨麻疹又在脸上肆虐,她只能暂停拍摄。每每对着镜子里那张“长满肚脐眼”的脸,泪水总是不听话地夺眶而出,她喝令自己:“不许哭!坚强,坚强,坚强!”有多少人知道,荧屏上那个清丽可人的杜丽娘背后,藏着多少金静不堪回首的往事。
历经风雨,才能见彩虹。随着一部部戏曲影视作品的推出,身兼策划、制片的金静逐渐对戏曲影视的制作流程熟稔于胸,代表着金静艺术高峰的越剧电影《白蛇传》被顺势推出。越剧擅长文戏,但拍摄《白蛇传》时,金静坚持不用替身,独立完成其中《盗草》《水斗》两场繁重的武戏,踢枪舞剑,一气呵成,这背后,是扎实的艺术功底,更离不开浑身青紫的苦练。她的演唱,不仅继承了戚雅仙嗓音宽厚、情真意切的演唱特点,又结合自身嗓音清亮、高位置发声的声腔特色,讲究字正、板稳、腔纯、情深、味浓,使戚派艺术在注入时代气息和她对艺术的感悟,形成了既有纯正戚派根基又有青春时尚的“金氏”戚派风格。对于金静继承和发展的戚派艺术,戚雅仙生前曾极为赞许:“金静啊,你真正领会了戚派艺术的精髓,你的戚派,老师十分满意!”
润物无声,以一己之力推动越剧传播
拍摄戏曲电影不易,让戏曲电影得以持续放映,更不易。金静策划了越剧电影《白蛇传》的全国巡映活动,以“一月一城”的节奏在全国各个城市的影院放映,一度创造一部戏曲电影在同一影院驻场展映一个月的奇迹。奇迹,不是凭空而来,而是金静锲而不舍的努力创造出来的。为了《白蛇传》能在各大影院排片上映,金静挨过白眼,吃过闭门羹,但她永远含着笑容,四方游说:“出了家门,我就不再是金静,只是戚派的守护者、传承人。”
这些年,金静向来“但问耕耘,不问收获”,但苍天何曾负过有心人?2015年,舞台版《白蛇传》应邀赴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中国大舞台”演出,金静荣获“中国戏剧表演传播大使”称号。2018年,电影《白蛇传》应邀参加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2019年参加了西班牙圣塞国际电影节(A类)“上海戏曲电影展映”,同年还获得巴塞罗那荔枝国际电影节最佳戏曲影片奖。
缺少主打戚毕流派的根据地,金静要登台唱戏、传播戚派艺术,只能“四海为家”。她到江浙沪各大剧团安营扎寨,一边排戏,一边向年轻演员传授技艺。学生来上海求艺,金静更是忙不迭地为学生开宾馆、买头套、做服装、置饰品,却从不让她们掏钱,她只想把从老先生们传承下来的艺术瑰宝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年轻一代越剧人。
不仅对学戚派的年轻演员倾囊相授,金静还心怀越剧的未来,关心青年越剧演员的成长。2019年,听说电视台的编导有意推出“越美中华——全国越剧青年演员大汇演”,却苦于资金难筹。金静不声不响,募集了500万元,助力“越美中华”。有人说金静傻,500万资金足以给自己创排两部新戏了,她却“傻傻地”为人作嫁衣。金静却说:“我们二十岁出头时,正是通过两次‘江浙沪’越剧电视大奖赛,为观众所熟知。如今,看着年轻的越剧演员,一直默默无闻,我忧心,总想帮帮他们。”尽管金静与绝大多数得奖青年演员素昧平生,但从他们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当年青涩的身影,感受到他们坚守越剧舞台的不易与珍贵。
在题为《合作静安》的画册里,金静写过这样一段话:“‘合作静安’是我们共同的家,今天却四海为家。我不愿看到这个家支离破碎,不愿看到家人浪迹天涯。无论这个家多么残破,我都愿意责无旁贷地收拾残局,重新撑起这个家。”让金静欣慰的是,静安区文化主管部门为她授权演出戚毕经典大戏,而且在静安区北站街道办事处的帮扶下,“金静越剧团”即将诞生,戚毕流派的传人和合作伙伴终将“有家可归”。金静说,唯有重建以戚毕流派为特色的剧团,才对得起自己对戚派艺术四十年的守望,对得起泉下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恩师。
作者:张裕
编辑:范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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