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鱼藻之祭

作者: 黎荔

1927年6月2日,农历五月初三。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早起来到学校,先到国学研究院教授室写好遗嘱,藏在衣袋里,再认真地评定完毕业研究生成绩,并与研究院同事就下学期招生事宜长谈,然后步行到校门外,雇了一辆人力车,前往颐和园。在昆明湖鱼藻轩畔,王国维吸完最后一根烟,跃身头朝下扎入水中。时年五十岁。事后,人们在其内衣口袋内发现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可见当日一切如常,而王国维死志已决,逐步实施得有条不紊。既然是计划之事,那么其时间地点都是有选择性的。

在时间上,农历五月初三,这个日子对王国维有什么特殊意义?我记得咸丰八年(1858年)五月初三,在王国维出生前的19年的这一天,中俄天津条约签订,《中俄天津条约》是一个严重损害中国主权的不平等条约。通过该约,沙俄取得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力图取得的沿海通商权利,并凭借最惠国待遇条款,一举取得了英、法、美等国日后在中国可能获得的侵略权益。同时,该约为沙俄以勘界为名进一步割占中国领土埋下了伏笔。

在地点上,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我觉得这个地点很特殊。王国维选在鱼藻轩自沉,定有深意。鱼藻轩在咸丰十年(1860年)被英法联军焚毁,光绪十四年(1888年)重建。其地位于昆明湖北岸的西段,探入湖面的三间敞轩就是鱼藻轩,通过游廊与长廊相接,北面正对着山色湖光共一楼。作为轩这种临水建筑物的名字,“鱼藻”二字是有出处的,来自于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

《鱼藻》,《诗经·小雅·鱼藻之什》的一篇。为先秦时代华夏族诗歌。全诗三章,每章四句。这首诗赞颂武王在镐京的安乐宴饮,有颂古讽今之意。这是我国古代诗歌中最早写到鱼的篇什之一。全诗如下: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每章前两句,均以“鱼在在藻”起兴,一句四字而“在”两见,颇具特点,对它的理解是正确诠释全诗的关键。若以冬烘之论视之,以为是凑足音节之举,不但在用法上显得笨拙,而且根本不合《诗经》语体。对此的正解,是将“鱼在在藻”释为“鱼何在,在乎藻”,这样两个“在”字实为自问自答,全诗节奏以此为基调,欢快跳跃,收放有致。翻译成今天的白话文,就是:

鱼在哪儿?在荇藻之间,肥肥大大头儿摆。王在哪儿?在京镐之中,欢饮美酒真自在。

鱼在哪儿?在荇藻之间,悠悠长长尾巴摇。王在哪儿?在京镐之中,欢饮美酒真逍遥。

鱼在哪儿?在荇藻之间,贴着蒲草多安详。王在哪儿?在京镐之中,所居安乐好地方。

三章中每章第二句,均是对鱼的形态描写,酷似现代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三章并提,由特写至全景,构成了一组极具情节性和象征意味的鱼藻情趣图,通观全诗,“鱼”和“王”,“藻”和“镐”在意象和结构上严格对应,起兴之意昭然。鱼得其所之乐,实则借喻百姓安居乐业的和谐气氛。正是有了这一层借喻关系,全诗在欢快热烈的语言中充分展现了君民同乐的主题。《鱼藻》篇讲的不仅仅是鱼和水草的关系,更是臣和君的关系:臣依君,犹如鱼依藻,君臣同心,鱼藻相依。王国维是饱读诗书之人,于《诗经》尤为熟悉,他对“鱼藻轩”取名的涵义自然再清楚不过。既如此,他选在鱼藻轩而非别的位置自沉,岂不是用意甚明?除了“殉国”之外,还能别的所指么?此殉,殉的是文化中国,而非政制中国,王国维心中的京畿重地在周秦汉唐之文化西安,而非仅局限于北京,只关乎于满清。

在《诗经》中,《雅》是周人的正声雅乐,又分《小雅》和《大雅》,是周王朝国都附近的乐歌。《小雅》74篇,《大雅》31篇,共105篇,合称“二雅”。在《雅》这一个版块里,有101篇诞生在丰镐二京,占到90%以上。在《颂》这一个版块里,周颂31篇,鲁颂4篇,商颂5篇,合集40篇。颂有31篇产生在西安沣河这片土地上,占80%以上。沣河流域和丰镐二京是《诗经》的策源地、辑录地,水草丰美的沣河流域是“诗经之河,礼乐之地”。周王在此宴乐乃至观赏鱼藻、与民同乐的景象,也间接反映了周代沣河碧波荡漾、水草丰茂的景观。沣河发源自秦岭北麓,全长有78公里,古长安的八条绕城之水之一。今天的沣河依然水流丰沛,流量大,形成的沼泽湿地多,河两岸水草茂盛,芦苇成片,接连不断。沣河千古悠悠流淌,飞鸟游鱼、荇藻交织为沣河带来了生命的灵性,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着形态各异的迷人画卷。在沣河东岸是原昆明池旧址,现约10余平方公里。昆明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大人工湖,开凿于公元前120年,距今已二千一百多年。北京颐和园“昆明湖”,即是乾隆当年为效仿汉武帝凿昆明池练兵而取。

王国维选择在近代中国的屈辱之日,在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畔自沉,从时间到地点的选择,都是精心设计的。陈寅恪认为王国维的自沉,是殉我国固有文化,而非殉清。他指出,当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这种文化所化之人,会感到非常痛苦。当这种痛苦达到无法解脱的时候,只有以一死来解脱自己的苦痛。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这是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挽联。上联写王国维1911年辛亥革命以来的处境,剩水残山,形容亡国后的或经过变乱后的土地景物,透过此山河残破,魂飞魄散,似乎可以理解王国维最后之终局。下联说到王国维遗嘱中“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之事。以学术书籍交付陈吴二人,无异于王国维的文化托命。在文化转型期,徘徊新旧之间,深沉地热爱着自身民族文化的中国人,对于已经“剩水残山”的文化没有信心。国故不再,国将不国。生活在一个不待见自己传统文化的社会中,王国维经此世变,深感奇辱,愿做一个警醒中国人的殉道者,效屈原之自沉汨罗,效诗经之归于鱼藻。他朝向于周礼文明之所在,京畿宗室之所在,为中国文化招魂返魅,与那个不断破毁之中的文化精神,共命而同尽。

1927年6月2日的下午,那个慨然赴水之人,缓缓地坠向了深碧的湖水中生长的荇藻,他不断沉溺,沉溺,渐渐变得透明,与碧水融为一体。他终于触到了水的微凉,他吟诵着三千年的诗经,浮游在那些支蔓纠缠的荇藻间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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