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个人可以找到自己的热情所在，悠游于自得之所，不以工作为苦差，又是一件多么幸运且令人羡慕的事啊。

——遇言姐

11月21日，戏剧服装设计师和田惠美在84岁上过世，留下了她的最后一部作品——争议很大的《第一炉香》。

家人没有透露细节，身后之事低调进行。

▲这张和田惠美手拈粉红色香烟的照片优雅又俏皮，令我印象深刻

很多人不熟悉这个名字，1985年，和田惠美凭借黑泽明导演的电影《乱》，从赫本手上接过奥斯卡最佳服装奖，时年48岁。

她跟中国电影渊源同样很深。

和田惠美最为中国观众熟悉的作品有《白发魔女传》、《宋家皇朝》、《英雄》、《十面埋伏》。

其中，遇言姐最喜欢是《宋家皇朝》，既有写实，又有创新。

无论是邬君梅的飞来波女郎帽，还是张曼玉的瓷白旗袍蝴蝶扣，都说不出的美好婉妙。

听闻和田惠美过世的消息，遇言姐又看了一下《第一炉香》的剧照。

和田惠美毕竟是个日本老太太，不了解张爱玲的哀俗冷艳，也不知道张迷想要的调调。

那种棉织物上鹅黄与竹绿的褶皱，应该不是张爱玲所谓的锦衣华服，再加上编剧和演员的问题，不被大家接受也是难免的。

作为一名戏服设计师，和田惠美并不是每件作品都成功。如同《第一炉香》的导演许鞍华，有时也拍出蜜汁困惑的作品。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艺术地位。

1937年出生的和田惠美，出身名门。

她的曾祖父是开制药公司的财阀，曾经买下大片土地用于家族置业，令后几代人都可以倚靠祖产生活。

长在京都的和田惠美，从小家中便拥有汽车、相机等高级进口商品，生活环境相当优渥。

就连和田惠美大学读的专业都是无关生计的西洋美术。

50年代，大学里的女生寥寥。不过和田惠美来自一个思想自由的家庭，父母总是告诉她去做想做的任何事。

和田惠美是家中4个姊妹中的老大。她的3个妹妹也都是职业女性，这在那一代日本女生身上是很罕见的。

不仅如此，和田惠美在18岁就拿到了驾照，是京都最早有驾照的女性。

和田惠美的母亲是位社交名流，也是导演沟口健二的朋友。

在母亲的聚会上，大学三年级的和田惠美结识了NHK的导演和田勉。

原本已经拿到芝加哥艺术学院奖学金的和田惠美，在20岁那年放弃留学，选择与导演和田勉结婚。

和田勉一头乱发，一口大牙，再加一个大鼻子，非常有谐星气质。

和田惠美大小姐跟他交往6个月后就结婚，除了看中他的才华也没有其它解释了

50年代，电视是令人好奇的新媒体。

和田惠美说，与无聊的学校生活不同，我感到了新时代的潮流，和田勉才华横溢的作品令人兴奋。

后来，和田惠美试着为导演丈夫设计戏服。在舞台和电影普遍选择租赁服装时，和田惠美坚持为角色制作整件作品。

意外地，大家发现和田惠美对于人物造型极有天赋。

“每当我为电影或歌剧设计服装的时候，我思考的第一件事是如何在设计中体现人物的性格。只要我对一部剧本感兴趣，就可以为其中的人物设计服装，而且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和田惠美说。

原本打算成为职业画家的她，就这样成了一名服装设计师。

和田惠美酷爱莎士比亚的剧作。

那些熠熠生辉的角色厚重、紧实、极具张力，其人性之光使得无论将他们放置于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人物与故事仍然成立，光辉不减。

1957年，改编自《麦克白》的电影《蜘蛛巢城》上映，看完影片的惠美十分激动。才满二十岁的她对导演黑泽明说：“如果以后还有跟莎翁相关的剧本，请考虑让我做服装设计。”黑泽明同意了。

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1982年，距第一次会面25年后，和田惠美终于等到黑泽明的电话，他筹划将《李尔王》安插在战国时代的日本。

接到电话的和田惠美带上了所有自己所能搜集到的素材，装了满满一辆汽车，赶到黑泽明的家中。

对此感到惊讶的黑泽明，终于给了和田惠美一次机会。

那是黑泽明和田惠美的第一次合作，他72岁，她45岁。

▲和田惠美在长野的家中，地下室有2万多本书。图为和田惠美的画稿

令和田惠美没有想到的是，这场苦等25年的合作如此艰辛。

黑泽明的创作态度精益求精。

为了等到理想的云形，他让几百名为拍摄战争场面筹集的剧组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地守候，资金流水般倾泻蒸发。

《乱》拍了3年，屡屡遭遇财政困难。即便如此每当和田惠美向黑泽明奉上自己设计的造型时，他总是会问：还有更好的吗？

▲《乱》中的枫夫人，像蛇一样的狡猾歹毒。和田惠美选择了亮闪闪的银色纱质面料，以表达人物内心的阴险

在资金最紧张的时期，拍摄一度中止，不知几时才能重新启动。

那时和田惠美已经跟京都的四家匠人坊定制了200万美元的服饰。纹样最复杂的一种衣料，一天只能织出15厘米。

布料一旦开织不能停，如果用剪子剪断布匹，前边织好的也就废了。

这种情况下，和田惠美向织布坊许下承诺，一年之内付清所有账目，如果剧组实在无力承担，将由自己出钱补上欠债。

为了节省经费，和田惠美在自己浴缸里染色，在公共洗衣店甩干布料。

一年后，黑泽明通知和田惠美：“有一家公司愿意投资，可以继续工作了。”那一刻，和田惠美捧着电话流下泪来。

“那是早晨6点，我接到黑泽明的电话，他说我们拿到钱了。多少心酸、惶恐和不甘心涌上心头，我不禁喜极而泣。”

直到很多年后，和田惠美仍心有余悸地回忆，自己差点就要卖房还债。

后来，和田惠美与张艺谋合作，预付款一天就到位了，令她惊讶不已。

三年后，史诗巨片《乱》在东京国际电影节发布，浑厚的悲剧，凶残的命运，宏大的叙事，运用到极致的色彩，这一切令电影一经上映举世关注。

1985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和田惠美从赫本手中接过奖杯。她身着黑色和服，银色腰带和裙摆，绸缎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在蜚声国际后，总有人问和田惠美为何不利用名声进入时尚产业。和田惠美说：我对于空中楼阁无能为力，我喜欢为令我心动的角色制作衣服，好的设计要先有好的故事。

她的设计速度很快，用一支铅笔和100种颜料，画稿马上可以完成。

别的设计师只做主角的服装，和田惠美坚持为所角色做衣服，她说，只有一起完成，才是一个世界。

1993年，和田惠美第一次加入中国电影的制作，为《白发魔女传》设计戏服。

说实话，如今回看这部电影，很是狗血。

但是我仍然记得戏中那种肉欲与仇恨并存，野性与妩媚同在的强烈冲击，是和田惠美设计的造型令这部三流电影有了气质。

▲《白发魔女传》获得当年金像奖最佳服装造型设计。林青霞的戏装主要参考新疆以及尼泊尔地区的少数民族服饰

对于色彩的微妙变化和大众视而不见的细节，和田惠美十分敏锐。

她总是说化纤的颜色没有深度，不像棉、丝、毛、麻等这些天然纤维，显色柔软且深沉。

为《英雄》设计服装时，她驻扎在北京印染厂，试验了各种面料的混织和染色，手染了50种冷暖不同的红，14种深浅不一的灰，甚至连布料被雨水打湿后的呈色也经过了仔细审定。

为《剑雨》设计服装时，因为角色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所以服装道具都没有经过熨烫，而是过了一遍水后，自然风干。这样的考究成就了电影的品质。

和田惠美通过纱制品的轻薄飘逸带出水墨的禅意。

冷艳的红，玉石色的绿，永乐瓷器般的白，全部由和田惠美亲手染制，这需要从万千种颜色中敏锐地捕捉到角色的属性。

对于场景的色彩搭配，和田惠美也常给予建议。

在她的说服下，张艺谋将原本金黄的落叶全部换成了偏红的叶子以配合演员的红衣。

这就是当年引发热议的“张艺谋跟老乡收落叶”的故事。

▲《十面埋伏》中，章子怡跳舞时的服装是亮点

和田惠美不止参加大制作，也很欣赏田壮壮导演的小成本电影。

和田惠美认为感动人心的未必是宏大叙事，细小的情感和人物同样能够引起共鸣。

▲中央芭蕾舞团的《牡丹亭》，也是惠美设计的舞台服装

和田惠美认为：虽然戏服是历史的复刻而非重现，但最起码不能偏离历史原貌太多，应当控制在大家可以接受的范畴。

正因如此，她回绝了斯皮尔伯格《艺伎回忆录》的邀请，因为，剧本描写是美国人想象中的日本。

“这部电影令人无法忍受。环境、人物、服装，无不是对文化的粗暴植入。”和田惠美说，“我的家乡有着三百年的艺伎史，如果我参与了这部电影，会令自己和乡亲们蒙羞。”

▲很多人说小百合在冷光中撑伞登台的那一幕具有现代派的凄厉，但是和田惠美说：这段是用来取悦西方审美的

私下里，和田惠美亦是一位不苟而体面的女性。

瘦小的她总是坐姿端正，声音温和，银发整齐地梳成一小段马尾。她仍然化妆，选择适宜的服装，举手投足流露出教养，一如她面对金钱的态度。

和田惠美在40岁之前一直没赚到什么钱。

戏服设计这个行在当时来说太小众了，和田惠美只能依靠丈夫做导演的薪水生活。

即便在获得奥斯卡后，她的手头也没有富裕，因为日本的影视业根本就没有订单。

“我很感激我不需要赚很多钱。”和田惠美说。

▲和田惠美甚至抱怨每年参加奥斯卡颁奖，还要自己支付1000美元的门票钱

和田惠美说像《乱》那种电影，日本再也不会有了。她说日本的手艺人越来越难做了，又费钱又费时，没人愿意买单。

事实上，是中国市场给了和田惠美机会。

在过去20年中，和田惠美在北京一直设有工作室，她每年都在中国住3、4个月。

有意思的是，她说欧洲和中国都有不同的时尚，而日本的年轻人看起来都一个样。

为网剧《将军在上》设计服装时，全剧大约需要5000套衣服。

和田惠美从中央美院找了25个学生，把和田惠美的原稿用电脑做成成品图。

这部作品应该是给她赚了一点钱的。

其余大多数制作，更像是赚个名气。

“完成一个工作时，下一个工作回来，不必自己吆喝做生意，但也永远不会盈利。”和田惠美说。

60岁的时候，她在老家长野盖了一座自己设计花园平房，但是没什么时间去享受。

因为到她80岁的时候，仍然在工作。

所幸这是和田惠美自己热爱的事情。

正如她无比热爱莎士比亚的戏剧，会专门抽出时间为濮存昕饰演的李尔王设计造型。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创作者，然而只要足够血厚，马失前蹄也能被原谅。

一位从20岁一直工作到84岁的女性，丈夫过世10年，依旧在努力做事，就算是做一份平凡工作也足够励志了。

更何况，她是为自己热爱的工作而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

在遇言姐看来，工作有三层境界：

差事（job）、职业（career）、天职（calling）。

差事为薪水而工作，职业为机会而工作。

从事差事和职业的人，在经济允许的前提下，都可能不再想要工作。

只有很小一部分人会把工作当作天职，对他们来说工作本身就能带来满足感。

和田惠美正是这样的少数。

在过世前，和田惠美抱病完成了《第一炉香》。

虽然电影成色有负期待，但是对于和田惠美来说，这无异于完美的人生谢幕。

而若一个人可以找到自己的热情所在，悠游于自得之所，不以工作为苦差，又是一件多么幸运且令人羡慕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