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严明 做世间的深情人

《长江边的大手》 这是在涪陵,长江边上的新的游乐场,有小朋友在上面玩儿。其实这本书里面100张出头的照片,真正所谓的跟墙有关系的也就二十多张,但它是里面主要的意象。其他的东西不能不拍,我按惯例也把这个书分成四辑,用四个小短文作为间隔。拍旧的东西,也拍新的东西,像这个就是新的东西。我有时候感慨,会觉得这些小孩将来也会像我们看一些废旧的游乐设施、乐园一样,比如过十五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会说,你看这个大手,当年我跟我妹还在上面照过相……(注:此为严明对照片的讲解)

严明

摄影家

1970年生于安徽滁州定远县。现居广州。

摄影代表作品

“大国志”系列、“昨天堂”系列。

奖项

2010年,法国“才华摄影基金”中国区比赛纪实类冠军;

2010年,大理国际影会最佳新锐摄影师奖;

2011年,侯登科纪实摄影奖。

出版

2014至2015年,摄影随笔集《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大国志》及同名摄影画册;

2019年,摄影随笔集《长皱了的小孩》;

2021年,摄影画册《昨天堂》(获选第六届中国摄影图书榜“年度摄影集”);

2023年,摄影随笔集《迷墙》。

采访严明,是去年12月11日,北京雪后。他最新的摄影随笔集《迷墙》刚刚推出。

头一天晚上,在五道口“PAGEONE”书店有个对谈,“从黑白到彩色,我的摄影转身——《迷墙》新书分享会”,出版方定的这个主题词似乎让他有点困扰。

“这两年,我去西北拍照比较多,宁夏、甘肃。我迷上了那里的诸多遗迹,它们多数不是什么正式的供人参观的遗迹,只是散落民间的烟火人情的痕迹……人去楼空,多数已经无门无窗,楼梯的栏杆也不见了。它们在旷野之上,寒来暑往中,继续着存在。旅游者不会去这样的地方,而我是在心里把它们当成乐园的,我喜欢这差点儿就被浪费的阔大的苍凉和孤寂。”这是严明写在《迷墙》一书最前面的话。

这样的文字和创作心情,让人很难忘记。

“除了这一生,我们没有其他时间”

北京青年报记者吴菲(以下简称吴菲):之前您与叶锦添先生、“五条人”仁科和茂涛在五道口“PAGEONE”书店的对谈,我围观了直播,听到几个关键字:师专生(学中文)、中学老师、贝斯手、音像公司企宣、杂志文字记者、报纸摄影记者、独立摄影师、一本摄影随笔集10年卖到10万册。

您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

严明:安徽滁州定远县。父亲是一个老师,我家就在校园里面。母亲是家庭妇女,在学校教务处做点杂事,打字,收发。每天邮递员会送来报纸杂志,堆在那儿,我要跟着去送,就先翻一遍。

上世纪70年代初,《大众电影》这些都很珍贵,更别说《小说月刊》。所以很早就看像王安忆这些作家,我们同龄的学生很难知道。就觉得太厉害了,但我们又不懂,无从学起,只是看一看。

吴菲:那您在小朋友里是不是一个比较有谈资的人?爱说话吗,会讲故事?

严明:算是。听到什么笑话,蛮愿意去给别人讲,包袱抖响了会很高兴。没抖响还会总结一下经验,换个人再讲。

中学就在县里二中。从初一到高三就没离开那个学校。完了考了一个师专,读的中文。读完就上班了。初中语文老师就当了很短时间,一两年。

我上学那个时候,正是摇滚风潮,都学吉他。就跟别人一块学、练,想搞乐队。

吴菲:对,昨天仁科说您是“淮南第一贝斯手”。

严明:搞音乐的好多人都知道,1990年代,安徽淮南也是一个摇滚重镇,出了好多很厉害的乐手。现在好多摇滚乐队偶尔也会去那个地方演出。

现在回想自己以前做音乐的经历,其实挺失败的。因为当时就是在做基于copy(拷贝)、基于技巧等等的东西,现在回看,就非常地不重要。应该是你非常本真地创作输出,才能算是一个艺术家。

现在我的小孩要学艺术,我会很早就跟他讲:“你去弹吉他,我不要你去弹10个考级曲子或者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会3个和弦、4个和弦之后,能不能唱两句心里话给我听?然后把两句变成4句,再反复一下你就8句了。”你得告诉他吉他只是一个表达工具。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但那时候我们在小地方,不知道。只是拼命地更新设备、磨练技巧、拷贝偶像,到头来就发现这是最不摇滚的事情。

我去广州也是揣着音乐梦去的,1997、1998年,还带了几首民谣,当时想出CD。

吴菲:那时候广州音像业已经不行了吧,更何况还是摇滚?

严明:在南方已经不热了,都往北京跑了。但当时广州有个著名音乐人叫王磊,他也有一个唱片的品牌。之前聊时听说我弹贝斯,就喊我一块儿玩了几段。他就很欣赏:“你一落脚就直接给我弹贝斯来得了。”结果我又去弹贝斯去了。

吴菲:他是有个乐队吗?

严明:对,当时乐队叫“泵”。在南方他也是最领军的人物。但合作了两年吧,最终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难以为继。就找班上,先去了一本音乐杂志,叫《唯音乐》,转脸又去了美卡音像,很有名,当时中国最大的发行公司吧。我去那里做企宣,给媒体写稿子,也会听很多唱片,就算是我的所学也有一点用。

公司要引进什么新唱片了,就跟领导一起在试听室听母带,选了之后制作、宣传。我们会要写一个基本的稿子给媒体里做乐评的,告诉他大概这里面什么元素、卖点、制作班底这些,于是就跟副刊的媒体记者认识了,通过介绍,我后来又从音像公司跳到《南方都市报》。

“祈愿所有的飞行起落安妥”

吴菲:《南方都市报》在广州。有时候,人在哪个地方很重要。

严明:先去副刊跑音乐,演唱会啊,还写一些唱片稿子,采访歌手。有时候约了很喜欢的歌手做一些长篇访谈,比如罗大佑、伍佰,一采一个版,那还蛮有成就感。跟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正的艺术家面对面,也能展示行业的专业性。

比较搞不来的是“八卦”。那个时候我年龄就大了,30多岁了还跟小弟弟小妹妹去挤、采访明星,人家说起“娱记娱记”像一个笑话一样。慢慢知道很“八卦”的这个环境不适合自己,特别是那些巴掌大的小稿子,哪个艺人又出什么事了、有什么绯闻了,你要不报吧当时又是个热点,还得去跑一下。

吴菲:听上去就很痛苦。

严明:然后这个时候跟我搭档的摄影记者,他的相机吸引了我。我就扒拉着他的相机包看,问这问那。然后就自己买个小的,上班路上自己先拍着。拍着拍着就觉得我不如转行做这个。

这对我人生是个比较重要的契机。那是真转型。去唱片公司、去日报的副刊,都算是还跟文字、跟音乐有关,我能弄得来。可是我摸到相机的时候就32岁了,之前什么叫光圈什么叫快门我都不知道。但买相机自己上路拍了半年,我竟然觉得“我可以”。当时摄影部还给我专门做过一个版的图片。

我就拿着这个版去找我们领导,说“你要不让我转摄影部吧”,他竟然答应了。我没想到。因为我知道我们那么大的报社招人是怎么招的。像我这个学历本来在报社就垫底,北大的、复旦的我们身边就多,还都学新闻的、这个那个的。我本来想是我把这个技术练好了,找个杂志或哪个地方缺摄影我去。本来以为是这个路径。

吴菲:但问还是你去问的呀。

严明:结果一下子就说“那你去吧”,就在同一层楼,我就去摄影部领了器材坐那儿了。

做记者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极其重要。那是超强度的锻炼,你要赶到、拍好,那么大个城市还有好多家报业,大家第二天见报还要比。

更重要的是接触社会。你说我见到多少事、见到多少人,不仅是名人,老百姓、工薪阶层、打工一族……我虽然是摄影记者,也要去跟、去接触,自己脑子就会跟着转。

这个过程中,待人接物、遇事的经验,对后来我走入社会、去进行个人创作,感觉垫了一个底。在江湖上再遇到什么人、什么事,立即会知道怎么打交道、怎么处理,就有经验了、不慌了。判断遇到的这个事是什么性质、多大多小,这个感觉也是其他很多摄影爱好者没有的。不是说我有多强,而是记者的经历和职业训练,可以让我立即知道这是属于什么领域的话题。

有些东西,或许可以在影像里一寸一寸挽回

严明:摄影记者我头头尾尾做了10年,就觉得该走了。因为想做个人创作的心,我一直有。

媒体记者是职务行为,离艺术就可能比较远,新闻照片就感觉离我也比较远。

吴菲:离您的内心、您的自我。

严明:我去的时候三十出头,走的时候四十都过了。30多岁我算是风华正盛的时候,那时南方报业收留了我、养活了我,还让我任性地转了行。现在想起来那个10年好像一场梦一样。可是想想,哪儿有永远的事啊。

现在想起来,那么恣意妄为地就辞了职,是有点疯狂、太理想主义的一步。毕竟那时候辞职还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你收入断绝,有家有孩子要养。但是,没有这个阵痛又怎么行呢?

你就得是一个狠人,有一种豁得出去的能量,这在我后来的路上,证明是有用的。恐惧和困顿,熬过去也就罢了。当然我也不标榜这种,更不会突然劝现在的哪个年轻人也这样。

吴菲:然后您就开始了怎么样的生活呢?云游?

严明:对,就是云游。去自己喜欢、花费又比较便宜的地方。

还在“南都”当记者的时候,有一回过年跟同事买了机票去重庆玩,突然就觉得那个地方很有意思,很出画面。人也好,吃个面一两块钱,口味也很喜欢。

我早期的照片非常大比例都拍的是重庆和重庆周边。现在想起来那是一个非常让我感动的城。你都难以想象我反反复复去过多少次,到现在为止80次都有。绿皮火车从广州到重庆,23小时或24小时就到,把带的胶卷拍完就回来,在家自己冲。

吴菲:那挺好,对您家人来说,这至少让您还回家。

严明:为什么不回家呢?我不标榜苦行。

我肯定是尽量不苦行,住干净、安全的地方,“这地方阴暗潮湿,在这凑合一晚”,我为什么呀!我又不是去找苦吃的。能吃顿肉就吃顿肉,为什么不?吃饱了才能走路,对不对?喝粥就走不远。在外面你又不能病,拍完的胶卷,那些难得的场景、机遇都在我的胶卷上,我还要背着它跑完所有的行程,把它安全带回来。

吴菲:挺好,正常的生活很重要。

严明:我们希望能正常。我不仅正常,在创作上,我觉得我属于“终点主义者”——这个词还挺值得人玩味的。摄影是讲结果论的,这其实挺残酷,你再说多少也没用,照片拿出来看,拍到就是拍到了,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万一拿过来一看乱七八糟,什么也不讲究,什么也没考虑,也不知道你在说啥,那不行。这个贯穿我后来所有的行走中。

吴菲:那您都没有用数码吗?

严明:辞职后一直拍到这本《迷墙》之前,都是用胶卷。《迷墙》全部是数码,用的彩色数码相机。

吴菲:胶卷冲洗不是会很贵?

严明:的确,设备、材料越来越少,也确实越来越贵。这种工具已经到了“末世时代”。工具还有药水等等,它就是越来越少了,就越来越贵,最后慢慢集中在若干家小店里还会有卖,质量也变得不好、不可靠。

吴菲:这是您“从黑白到彩色摄影转身”的原因吗?这回这可是出版社强调的卖点之一。

严明:确实形式上是变成彩色了,但这个说法容易造成误解。我当那么多年记者,一直就是拍彩色、拍数码。我自己玩胶卷的时候,也没人不让我用彩色胶卷,我也用过。

而且这本画册之后,我也没说我不用黑白了。就只是可供你选择的,像左手、右手。这阶段你觉得这一批内容适合用这种相机、用这个调子,你选择了它而已。别人说你什么“华丽转身”,好吧,是转身,转身又不是决裂,没有那么严重。

“我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真诚”

吴菲:后来怎么开始写书的?

严明:朋友老怂恿我。出版社编辑也很客气:“好,你乐意写,我们等。”

“书”这个字从小到大在我们脑子里太神圣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愣是就拖了一年,根本没动手。

后来一位重庆的大姐,是很果断的一个人,她当时一拍桌子:“那你还在干什么?动手写!”

我当时惊到了,就想,那我写什么呢?最后就把我的一些人生经历、转折、抉择,行走的一些故事,遇到的人和事,写了十几万字。自己又是搞摄影的,往文字里面插点图。所以基本是一个文字书。

吴菲:《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那书可太有名了。

严明:卖了有10万本以上。我没有想到。之前觉得自己是摄影师,表达方式就是影像,我何必要去输出文字呢?但是后面发生这一切,让我觉得出书这个事又对了。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梳理。

我并没有在我的书里,多少文字去解释多少画面。摄影师一个一个去解释画面,在我看来是欺负读者——每个人都有理解的权利。

我只是在书里说实话,把自己在一些路口的纠结为难,告诉那些可能也会经过同样路口的朋友。在这过程中我也更坚定了我要坚持自己一些本真的东西——一个来自小地方的小镇青年的好心肠、天真,好奇,认定该做的事,就当真去做,就比如,钱都不要了,去为理想干一件事。

其实我没有什么技巧、没有什么先进理念能告诉别人。我能告诉别人的是,做世间的深情人。我们不是那种奸懒馋滑、铁石心肠的人,那样不行。你要做一个敏感的人,我以前看到过一句话——“我们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心软”,我觉得说得太好了。

我们行走江湖,靠的不是钱、不是装备,打开我们的包袱,里面就是最简单的东西。我们能靠的是心软——对路上遇到过的人、遇到过的事。只有这样你才会更敏感,你才会更有火花,你才会更急迫地掏出你的器材来完成这场相遇。

如果你变成一个铁石心肠,对跟我们一样行色匆匆的人、各种平头百姓都麻木、无感、无视,你就不会把相机对着他。否则你就连必须“保本”的那个“本”都没有了。

珍贵的东西肯定不能丢,这才让我后来能写一点东西。没有什么秘密,跟写作、跟电影创作一样,你要透明到让你自己心颤,就会有作品,它跑都跑不掉。

我的书里面一章是一个故事,或者一章是一个意象。你慢慢翻就行了。它们完全不是记录,我也不是纪实摄影师,我没有对哪个题材系列或者说故事负责过。我在意的只是那些对视,到现场去,去静静、深深地看。我希望带给你的,就是还原到我当初的那个对视,进入某一种情绪的深处。如果翻到任何一张,你觉得能停下来,那我就做到了。

采写/本报记者吴菲(注:本版小标题文字皆出自严明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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