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马关系
作者｜碧落清遥
责编｜Thomas
说起马其顿，人们会想起统一希腊，将希腊文明传播到西亚、北非的马其顿帝国。但在亚历山大大帝去世后，这个横跨三大洲的帝国随即分崩离析，并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逐渐演变成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地理名词。
现代仍以“马其顿”为国名的，是位于巴尔干的内陆小国——马其顿共和国。但和以希腊文化为主体的古马其顿相比，如今马其顿共和国的主体民族是斯拉夫人。
▲一分为三的马其顿地区（蓝色）
对此，希腊人认为斯拉夫人窃取了作为希腊文明代表之一的“马其顿”国名。为了加入欧盟，马其顿只得改名为“北马其顿共和国”。
与马其顿共和国有瓜葛的远不止希腊，另一个邻国——保加利亚认为马其顿语（北马其顿共和国的官方语言）是保加利亚语的一种方言，坚决不承认其官方语言地位。保加利亚甚至不承认马其顿族的存在，认为它只不过是保加利亚族的分支。
▲两国的位置
两国围绕着语言、民族身份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斗。那么保加利亚族与马其顿族究竟是什么关系？语言之争的背后有怎样的政治考量？
*为便于读者阅读，本文用“马其顿共和国”指代更名后的现“北马其顿共和国”
一、保加尔人，从南俄到巴尔干
位于巴尔干半岛的马其顿地区在历史上处于希腊文明的边缘，公元前9世纪，被希腊人看作是异族荒蛮的马其顿人在这里建立了王国。经过四个世纪的发展，这个曾经的边陲小国逐渐“希腊化”，发展成希腊地区的重要国家。
▲马其顿帝国的分裂
虽然亚历山大大帝将这个国家推上巅峰，但随着亚历山大的英年早逝，庞大的帝国如同昙花一般转瞬凋零。收缩回巴尔干的马其顿王国实力也大不如前，最终被罗马人灭亡。
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一分为二。东罗马帝国开始以希腊文化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后世更多地将这个国家称为“拜占庭帝国”。拜占庭帝国塑造了现代希腊的文化认同，帝国的臣民算得上广义的希腊人。
但历史的动荡让希腊人离开了马其顿北部，而南下的斯拉夫人和斯拉夫化的保加尔人填补了这个空缺。
▲马其顿概念的演化
保加尔人是现代保加利亚民族的直系祖先，他们最早居住在高加索山脉以北的南俄草原。由于受到收编民族的攻击，保加尔人被迫在7世纪中叶离开了水草丰美的南俄草原，分多路向西迁徙。
其中一支保加尔人在部族首领的带领下于7世纪末进入巴尔干半岛，开始在今天的保加利亚和马其顿地区定居。
▲早期的保加尔人
迁入巴尔干的保加尔人有了新邻居，他们就是以塞尔维亚人为代表的南斯拉夫民族。信仰东正教的斯拉夫人在文化上更为先进。保加尔人便转而采用斯拉夫人的西里尔字母记录自己的语言并皈依了东正教，开启了“斯拉夫化”进程。
早在公元681年，保加尔人就在巴尔干东部建立了“保加利亚第一王国”，自此这支保加尔人也被称为保加利亚人。
保加利亚人四面出击，鼎盛时期将大半个巴尔干纳入领土。马其顿地区也在此时变成王国的一部分，保加利亚人开始大规模迁入马其顿，与此生活在这里的塞尔维亚人（南斯拉夫人）、希腊人杂居。
▲保加利亚（棕色）吞并马其顿地区
到10世纪中叶，保加利亚第一王国开始衰落，拜占庭帝国最终在1018年消灭了保加利亚第一王国。但保加利亚人没有停止反抗，一个半世纪后，贵族出身的阿森兄弟举起反旗，重建了保加利亚王国。
江河日下的拜占庭帝国无力镇压，只得承认保加利亚第二王国的独立。第二王国再度吞并了马其顿地区，经过多轮民族迁移，保加利亚人成为马其顿北部的主体民族，而马其顿南部依然以希腊人为主。
▲保加利亚第二王国
1389年，崛起于小亚细亚半岛的奥斯曼土耳其人攻入巴尔干，曾经在巴尔干半岛上争得不可开交的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希腊等族都成为了奥斯曼土耳其的臣民。传统政治壁垒被打破，保加利亚与马其顿的人文交流反倒更为密切。
土耳其人的统治持续了近五百年。但伴随着奥斯曼土耳其的衰落，关于如何分配在土利益的“东方问题”成为欧洲列强关注的焦点，俄国在瓜分土耳其的问题上尤为主动。
▲奥斯曼土耳其的扩张
1832年，希腊经过十余年斗争终于从土耳其获得独立。俄国也加大对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等斯拉夫民族的支持，策动他们发起反土起义。1878年俄国发动第十次俄土战争，作为最强大的斯拉夫人国家，这场战争是俄国打着“拯救斯拉夫兄弟”的旗号发动的，结果依然是以土军惨败而告终。
俄国要求土耳其承认塞尔维亚等国的独立，并在多瑙河下游建立面积庞大的保加利亚公国，该公国北起多瑙河南至爱琴海，还将整个马其顿地区囊括在内。虽维持了土耳其的宗主权，但谁都看得出这个公国的实际控制者将是俄国人。
▲计划中的保加利亚公国几乎囊括了整个马其顿
英法德奥等列强绝不允许巴尔干半岛落入俄国手中，他们向俄国施压，俄国人只得同意缩减保加利亚公国的面积。不仅不再包括马其顿，剩下的地区也被一分为二。北方是缩水版的保加利亚公国，南方是仍归属土耳其的鲁梅利亚自治省。
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均在这场战争后取得实际独立，1908年，保加利亚兼并鲁梅利亚，迈出了建立大保加利亚的第一步，而它接下来的目标就是马其顿！
▲1912年的巴尔干半岛
二、马其顿争夺战
经过19世纪的瓜分狂潮，奥斯曼土耳其在巴尔干半岛的领土大幅缩水，帝国衰落的势头更加不可逆转。
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和希腊三国认为瓜分土耳其在巴尔干剩余领土的机会到了。1913年初，三国结成同盟并对土宣战，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爆发。
联军兵力近70万，是土军参战兵力的两倍且得到俄国支持，土耳其战败投降。除首都伊斯坦布尔外，土耳其在巴尔干的大部分领土被保、塞、希三国瓜分。
马其顿地区被一分为三，南方临海的爱琴海马其顿被希腊吞并，北方的瓦尔达尔马其顿被塞尔维亚吞下。保加利亚获得了爱琴海出海口以及马其顿剩余的一小部分——皮林马其顿。
▲一分为三的马其顿
三国对于土地的划分都不满意，特别是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两国围绕着马其顿的统治权争吵不断。塞尔维亚觉得保加利亚在爱琴海沿岸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土地，就不应该再从马其顿分得一杯羹。
生活在马其顿北部的大多是保加利亚裔居民，却把这里的绝大部分交给塞尔维亚，这点保加利亚无法接受。
▲土地分配（红线内原为土耳其领土）
由于矛盾不可调和，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结束三个月后，巴尔干战火再起，只不过这一次被针对的是保加利亚。
塞尔维亚纠集希腊、罗马尼亚对保加利亚发起进攻，保加利亚双拳难敌四手，只得承认瓦尔达尔马其顿归属塞尔维亚，还割让了其他领土给战胜国，马其顿地区一分为三的格局被确立下来。
▲保加利亚被迫1打5
希腊积极消化爱琴海马其顿，不断提高当地希腊裔居民数量。斯拉夫式的地名都被改为希腊地名，但马其顿北部的情况却复杂得多。
保加利亚人虽然是马其顿北部的主体民族，但这里不属于保加利亚的核心区。经过几个世纪的演变，生活在马其顿的保加利亚人已经在身份认同上发生了改变，部分人开始以马其顿人自称。
▲保加利亚军队
保加利亚强化皮林马其顿居民的保加利亚族身份认同。对于塞尔维亚治下的瓦尔达尔马其顿，保加利亚也坚持将当地居民称为保加利亚人。
瓦尔达尔马其顿的加入稀释了塞尔维亚人在国内的比重，一战结束后塞尔维亚合并了大片原属于奥匈帝国的领土成立了南斯拉夫王国，克罗地亚等民族的加入使其国内民族构成更加复杂。
南斯拉夫主要关注占人口多数的塞、克两族融合，对于瓦尔达尔马其顿同化力度不够，只是简单地将这里的居民称为南部塞尔维亚人。
▲南斯拉夫复杂的民族构成
第二次巴尔干战争结束后，半岛的政治平衡维持了近三十年。但保加利亚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却从未消退，收回整个马其顿，建立大保加利亚的呼声一直存在。
二战爆发后，保加利亚统治者认为夺取瓦尔达尔马其顿的时机到了。他们投靠到轴心国，允许德军在保加利亚驻扎。保军还在德国入侵南斯拉夫时提供支援，协助德军攻占塞尔维亚的瓦尔达尔马其顿。
▲轴心国入侵南斯拉夫
作为“回报”，德国将瓦尔达尔马其顿2.8万平方公里领土划给保加利亚。但保加利亚屁股还没坐热，苏联红军就在1944年反攻到了巴尔干。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等国都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保加利亚只得将此前获得的领土还给南斯拉夫。
二战结束后南斯拉夫模仿苏联的联盟体制，在境内建立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等社会主义加盟国。瓦尔达尔马其顿被划出塞尔维亚，并成立马其顿社会主义共和国，而以“马其顿”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加盟国，也凸显了南斯拉夫对整个马其顿地区的领土野心。
▲二战中保加利亚占领了瓦尔达尔马其顿大部
南斯拉夫领导人铁托希望保加利亚以第七个加盟国的身份并入南斯拉夫，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巴尔干联邦。保加利亚要求与南斯拉夫平起平坐，通过南保合并的方式建立联邦。
铁托还要求合并后保加利亚交出皮林马其顿，让其并入马其顿社会主义共和国。甚至提议希腊也加入巴尔干联邦，但希腊知道南斯拉夫觊觎爱琴海马其顿的领土，因此不予回应。
▲巴尔干联邦掩盖下的领土野心
为表诚意，铁托表示“放弃保加利亚作为二战战败国应付给南斯拉夫的两千五百万美元赔款”。但保加利亚仍不想在马其顿的领土问题上让步。苏联不想让南斯拉夫做大，也在背后支持保加利亚，巴尔干联邦最终胎死腹中。
此后的冷战岁月里，南斯拉夫与苏联交恶。保加利亚作为苏联的卫星国，其对南外交关系也受到影响，瓦尔达尔马其顿与保加利亚的联系愈发疏远。
▲铁托与苏东集团交恶
三、语言战争
20世纪80-90年代，苏东剧变让东欧一系列的社会主义国家发生权力更迭。民族构成复杂的南斯拉夫更是爆发了内战，最终国家解体，南斯拉夫的马其顿加盟国也宣布独立。
自从三国瓜分马其顿之后，希腊和保加利亚消化吸收了自己获得的那一部分，而铁托则将马其顿变成了和塞尔维亚平起平坐的加盟国，不仅没能维持民族团结，反倒是给予了马其顿独立的权力。
▲分裂后的南斯拉夫
独立之初的马其顿共和国举步维艰。北方的塞尔维亚还处在战火中，南方的希腊敌视马其顿政权，不满这群斯拉夫后裔窃用了马其顿国名，希腊人始终认为马其顿是希腊历史的一部分。
保加利亚向马其顿共和国表达了善意，想借机扩大在马影响力，为日后的两国融合做铺垫。1992年1月，保加利亚在马其顿邻国中第一个承认马其顿独立。
▲脱胎于瓦尔达尔马其顿的马其顿共和国
但保加利亚奉行“不承认马其顿语言”的政策，认为马其顿语是保加利亚的一种方言。在保加利亚看来，两国民众彼此间沟通毫无障碍，所用语言无论是语法结构还是书写方式都无太大区别，本质上就是一种语言。
两国关于语言的争论贯穿了90年代，1994年马其顿总统访保，双方达成多项合作共识。但保加利亚不认可马其顿语和保加利亚语“是地位平等的两种语言”，只同意以保加利亚语签署协议。双方争执不下，二十余项协议全部搁置签署，两国关系发展受到严重影响。
▲“马其顿人抗议保加利亚的外交政策”
1999年2月，保加利亚为了满足欧盟提出的入盟标准，主动向马其顿示好。马其顿毕竟是小国且地处内陆，社会经济发展需要保加利亚的支持。在此背景下，马其顿总理访问保加利亚，两国外交关系的坚冰开始融化。
但语言争端并没有就此解决，这从两国总理签署一项《共同声明》中就能看出端倪。
▲保加利亚在欧盟中的位置
保加利亚同意在声明中标明“两种语言文本具有同等效力”，但文本最后附加“声明以两国各自的官方语言呈现，它们分别是根据保加利亚共和国宪法规定的保加利亚语和根据马其顿共和国宪法规定的马其顿语”。
保加利亚玩了个文字游戏，它仅承认马其顿共和国宪法声明的官方语言为马其顿语，而不意味着承认马其顿语的存在。
协议是两国互相妥协的结果，但两国毕竟迈出了关系正常化的第一步，保加利亚向马其顿提供的各项援助开始增多。
▲协议签署
保加利亚加入欧盟后，语言争端再次浮现。保加利亚扩大对马影响力也促使马其顿国内亲保势力与反保势力对立加剧。
2006年，亲保加利亚的马其顿总理柳普乔在大选中失利，他索性加入保加利亚国籍，摇身一变成为保加利亚政治人物。而在此后的十年间，强调马其顿民族主义的政党一直把持着政权，保马两国关系再度回到了不温不火的状态。
▲投靠保加利亚的柳普乔
2017年，马其顿实现政党轮替。看到邻国希腊、保加利亚加入欧盟后取得的发展成绩，新上任的马其顿总理扎埃夫也急于带领本国加入欧盟。
马其顿想加入欧盟必须得到希腊与保加利亚这两个欧盟成员国的支持，而马其顿与这两国在国名、语言的争吵从未停止过。考虑到现实利益，马其顿决定让步。
▲希腊人抗议马其顿窃取国名
2018年，马其顿在国名问题上同希腊达成共识，决定更名为北马其顿共和国，以表示自身与希腊的马其顿的区别。同一年北马其顿与保加利亚签署了合作条约，两国将就语言、历史等问题展开谈判。
可谈判并不顺利。2020年11月，保加利亚单方面冻结谈判，借此向北马其顿施压。希望马方承认马其顿语是一种保加利亚语方言，马其顿民族具有保加利亚血统。
为了缓和关系，2021年6月马总理扎埃夫再度出访保加利亚。表示“北马其顿将调整学校的课程内容，客观地反映两国的共同历史；筛查并清除领土上存在的反对保加利亚的公开碑文……”
▲扎埃夫
北马其顿的表态没有触及核心问题，保加利亚仍然要求北马其顿在语言和民族起源上做出符合保方要求的叙述，但北马其顿认为语言是国家的象征，否认语言就是否认国家。
保加利亚基于本国历史和扩张影响力的需要，难以在对北马其顿的态度上做出改变。北马其顿作为独立的主权国家也很难承认自己的语言和民族都源于保加利亚，这场语言的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刻。
▲两国总理祭奠共同的民族英雄
长期作者｜碧落清遥
历史资深爱好者
责任编辑｜Tho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