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画坛上,仍然常有以“文人”为华冠的自诩者,例如声言“我是文人画家”“我画的是文人画”等等。其实,这都是对“文人”一词的误用,甚或是亵渎。
文人,封建社会的产物。古时人们将社会上的人按身份、地位、职业分为不同的阶层,并冠以贵族、王公、士大夫、文人、隐士、仕女、缙绅、商贾、士卒、庶民、伶人等不同的名号。
这些旧时名号与今天的社会人群对照起来,其中有的可以找到大体相近的对应词,如“伶人”相近于今日之“艺术家”(应是“艺术工作者”,但今已无“者”,都是“家”了),“商贾”相近于“私营企业家……其中绝大部分古名号在今天很难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人群了,如士大夫、隐士、仕女。
试问今日的哪些人相当于古时的士大夫?省市级官员?各级政府的公务员?好像都不对。还有隐士,今日的人都有强烈的追求,哪里有不问世事、不求闻达,独啸深山老林的人?
今日的女人恨不得个个成为女汉子,哪里还有专女红于闺内、戏蜂蝶于花前,动辄掩口遮面的仕女?“文人”也是个在今日难以找到与之相对应之人群的历史名号。
历史上的文人,《辞典》中说指“读书能文的人”。文人自己更有着种种严格的人文要求,如唐人韩愈要求文人应“以国家之务为己任”,柳宗元要求文人是“谋道不谋富”的;宋人苏轼要求文人在品德上应是“以至诚为道,以至仁为德”,王安石的要求是“修身薭行,言必由绳墨”;清人沈德潜则提出,如果文人“失身取高位”,那么就“爵禄反为耻”。
这就是说,“文人”必须是读很多书、有丰厚的知识,并能把知识转化为认识、把认识转化为著述的人;更重要的是能一生以国家利益为重,特别注重个人的道德修养,能淡泊毁誉、坚守节操的人。
这些要求都是从当时社会环境社会心理为出发点而提出的。让改变了社会环境社会心理的当代人按此要求去遵循、去衡量,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合理的。我们也用不着去争做古代的文人,一是无必要,二是争不成。即是说,今天的任何人也成不了符合古代要求的“文人”,今天的谁也不可能是“文人”。理由很简单:在今人与古人之间,存在着诸多不同。这些不同,是根本无法解决的。
一、身份地位不同。古时的文人(士人)是一个专有的社会人群,凡中了秀才、举人、进士,即使没做官,也可以享受官府补给的基本生活费用(廪膳),何况大多数士人是做了官的。今天的作家、诗人等于文人?科学家、艺术家等于文人?教授、专家、知识分子等于文人?都不是吧!
二、生活氛围不同。过去的文人要么为官,像苏轼、董其昌那样;要么隐居于山野,像王维、倪瓒那样;要么湮没于市井,像徐渭、郑板桥那样。今天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几个参政为高官的?有谁肯到山野乡村过一辈子清苦生活?有几个愿意在最基层的角落守一生寂寞的?
三、知识结构不同。封建时代无论是私塾教育还是书院教育,都是以“经史子集”为轴心;而今日的学校教育,物理、化学、代数、几何……这就必然使得古今的人从一开始接触知识就存在很大的差异了。
四、精神追求不同。过去文人以书交友,以画寄情,琴棋书画诗词文曲不但是抒情记事的形式,也是自娱自乐的方式和与人相处的媒介;而今天,琴棋书画都成了谋生立业、赚钱获益的手段。
五、职业分工不同。过去的文人可以是官僚、可以是士庶、可以是诗人、可以是画家;今天呢?职场上的分工复杂多了、细致多了,文学家就是文学家,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官员就是官员。在过去,一个文人可以既是官员又是诗人又兼书法家又兼画家。在今天不行,要么你是官员,要么你当彻底的画家。即使是画家,还要分油画家、国画家、版画家,混不得、兼不得。我们不妨看一下,现今整个社会有几个是科学家又兼文学家的?有几个既当官员又是书画家的?附庸风雅者、以权谋私者、原居要职后被任命为主席者是吗?
正因了如上种种不同的存在,才使“文人”断了种,才使今日的任何人都大异于过去的文人。“文人”既不复存在,那么,以“文人画的画”为界定的“文人画”,自然也就不可能再产生于当世了,“文人画”也只能成为一个历史产物了。
“文人”“文人画”既都已成为了历史,那么,由此派生出来的什么“新文人画”“现代文人画”“文人书法”等等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空中楼阁了。那些提出、坚持这些新名词、新概念的人,那些标榜自己是“文人”、画的是“文人画”的人,如果不是在借历史上的词汇大搞笔墨游戏,那就一定是没弄懂“文人”一词的真正含义。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亵渎、歪曲着“文人”这个很崇高的词汇。
文人、文人画虽然今已不再,但不影响当今的书画家对“文人品质”的追求,不影响画家尊崇文人画的画风。一个有很高文化素质及品德修养的人,我们虽不能称他为“文人”,但可赞他“具有了文人的气质”;一个画家既具有了“文人气质”又画出了很“灵性”很“得于象外”的画作,我们虽不能将其画作称为“文人画”,但可赞他的画“具有了文人画的格调”。“有文人气质”却称不得“文人”,“具文人画格调”却称不得“文人画”,这就是现实。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认可不认可。
是的,基于今日之社会已无“文人”,就决定了今日之画坛已无“文人画”。“文人”已不存,“文人画”将安附?这与“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一样,很简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