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房子和皮鞋
程彧
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很多重要的关口。所谓重要,是每在这样的时刻,都会有一些特殊的诱惑考验你的直觉,逼着人进行选择。面对这些诱惑,无论谁给出建议,而且后来某个时刻也许会突然明白那些建议有多么正确,但是最终,还是只服从自己内心的决定。事实上选择本无对错,所有选择都决定未来一段时期甚至漫长一生的方向,路上风景迥然不同,还是殊途同归,都是无法验证的。至少在目前的现实中,还没有谁的人生可以重来。
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我也经历过很多重要的关口。然而有两次面对非常强大的诱惑,房子、皮鞋,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记忆犹深,毫无悔意。
第一个是房子的诱惑。1982年,走过曲折、艰难、反复的求学道路,我原以为志在必得的初中毕业中专考试,因为乡村初中没有开设,少考了一门英语,总分仅比控制线多出2分未被录取。
期望越高摔得越重。失败的打击是巨大的。当时三哥刚刚从涪陵财贸校毕业分配在涪陵外贸单位工作,中专学校录取基本结束的时候,他特地从涪陵坐5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赶回老家来,带我去涪陵地区招生办公室查询,得到的结果是分数没错,仍然落选。
滞留涪陵期间,我抱着一线希望给招生办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一是展示一下我不错的钢笔字和比较出色的文采;再是受李密《陈情表》的启发,希望以真情打动坐在办公桌后面决定录取名单的人。信里诉说了早上天不亮就跟同伴一起爬运煤货车去五公里外上学的危险,每天饿着肚子下午三点半放学走一个小时路回家的艰辛,诉说贫穷家境对一个农民的孩子只想考上一所农业学校的渴望。我以为这封自己都可怜自己到肝肠寸断的信,足可以感化任何一个具有同情心的人。结果还是没有结果。
三哥又送我回家,跟父亲和大哥二哥两家人商量我的前程。
此时,班上家住邻村一公里远的女同学,托人捎话:堂哥远走他乡上门,家里尚留有父母和一个堂妹,如果愿意做上门女婿,漂亮堂妹可作媳妇,那一大幢新翻修过的瓦房也是你的!
同学了解我家状况,抓住了我的痛点。我家姐弟五个,姐姐外嫁,家里仅有的两间一楼一底老房,大哥二哥各分一间,三哥是我们大队第一个考出去的中专生,已经工作不需要,可怜的我连一间栖身的小屋都没有,只能跟父亲一起吃住在一个仅够放一张床和一个柴火小灶的吊楼上。“安得广厦千万间”,只想有间茅草房。
房子,肯定是最能让我动心的砝码。
三哥替我看上了那一大幢瓦房,中午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不读书了。给你买一匹马,去赶马车搞运输。
听三哥这样说,我哇哇大哭起来。继续读书上学,我是需要三哥作经济支撑的。二哥、大嫂听我哭得伤心,问清楚缘由,果断安慰我:你喜欢读书就去读,他不支持你我们支持你!
其实在我的内心,那个从未谋面的“堂妹”和她家的大瓦房,诱惑力是肯定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对我更大的诱惑,已经在前不久让我做出了选择。
皮鞋的诱惑。
升学考试刚刚结束的时候,我跟着大哥去田里做农活,大太阳灼痛肌肤,满身的泥水,腰酸颈痛,累到中午还得饿起肚子继续干。
大哥说:这就是“农门”内外的区别,考不起学校只能一辈子做这些辛苦活路,穿草鞋;考起了就是公家的人——穿皮鞋。
自然,肯定,我坚定信念,一定要努力让此生都穿皮鞋。我太需要一双鞋子,更别说象征跳出“农门”的皮鞋。
母亲走得早,小时候家里的底子薄,薄到几乎没有。自有记忆始,直到上高中,真正属于我的只有过两双鞋。一双是小学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两只光脚上冻疮已经烂了,大嫂给我缝了一双布鞋,穿上脚的时候痛进心扉,后来脚长大了也再穿不进去;第二双是父亲给我买的一双球鞋,鞋底都磨穿再也穿不住了才扔掉。
记得某年春节天寒,一家人去姐姐家走人户。衣服都好办,管他谁的翻几件出来,破不破的多裹几件身上,绳子拦腰一拴也可以抵挡寒冷。鞋子却难倒我了,不可能光着脚去走人户吧。后来从装碎布片的筐里翻出来一双旧袜套在脚上,再穿上一双屋角不知谁的凉鞋,就跟一大家人去姐姐家。走到姐姐家附近粮站的时候,一个过路的面熟姓向的小伙子看着我的脚,非常奇怪的眼神斜我一眼,很鄙夷地说:“这种格式……”
我不是喜欢在冬天凉鞋套袜子。我无地自容。满脸通红,眼里含泪,发誓以后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鞋子,一定要穿上自己的鞋子给他看。工作之后,我最喜欢买的就是鞋子,没事就去逛鞋店,现在家里我的鞋子堆得到处都是,四季齐全,鞋满为患。
回老家的时候,也希望再在粮站碰到那个姓向的小伙子,让他再看看我傲娇的双脚。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再也没有在粮站碰到过他,甚至没有打听到他在别处的消息。
三哥说买马给我,许是想激发我学习的动力。在家人一致对马车的反对声中,他也同意我继续去读高中。父亲还跟家住学校附近的姐姐商量好,高中期间我在她家吃住。
开学的时候,我独自去到院子旁边的岗上,遥望远处隐在竹林背后那幢白墙黑瓦的大瓦房,猜想那就是同学说本可以属于我的房子么?那个不曾谋面本可以成为我媳妇的小女子,是不是正在那个房子里?
在后来高中学习过程中,我一边读书,农忙时候还回家帮父亲做农活,两年时间,练成了种庄稼的一把好手,栽秧挞谷犁田耙田样样内行。三哥也时常写信、汇款给我,鼓励我,使我顺利完成学业;1984年考上省内一所农业专科学校,成为鸣玉中学有史以来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
离家上大学的时候,南川往重庆路途遥远,三哥借南川出差之机,从老家接我到涪陵,再乘夜船到重庆转火车。在涪陵短暂停留时,我独自去商场里买了一双圆头皮鞋,夜幕降临时,背着简单的行李包,登上了泊在乌江长江交汇处码头的轮船。
此时的涪陵尚不发达,江岸只几盏灯火。等候轮船启航的时候,我站在船舷边面对冷清小城,借中山路若隐若现的灯火,低头看看擦得油亮的皮鞋,不下五十次默念最喜欢李白的那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心情愉悦。乘船此去,果真是跳了龙门。只是后面这一路,新皮鞋把我一双大脚折腾得面目全非。
大学毕业后回到涪陵工作十年,重庆直辖后又到主城区工作近二十年,从最开始单位福利分房,到后来住房改革集资建房,购买商品房,随着大环境的改善,收入增长,房子问题已经不再成为我的困扰。
在涪陵机关工作的十年,流行穿皮鞋,一年四季,过足了瘾。岁月流逝,工作变换,在庄重与舒适之间选择更多的时候,最终轻便舒适的休闲布鞋成为我的主打,皮鞋随着象征性减弱甚至消失,慢慢地被我一双双买回来压在柜子深处,只是每年换季,翻出来一排排摆了看看,手里把玩一阵,又放回柜子。
老家经常回去。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大多已经外出,也有早走了的。留在乡里的多是守家的老幼妇孺,原来四十多户两百余口人的大院子,各自拆了旧房,离开大院子单家独户,还有的去新农村聚居点,老院子只有一个大门矗立不倒,曾经热闹一时的程家坝,只散落几块碎片。
岁月千淘万漉,洗净多少七情留痕,然而对某一幢瓦房心怀深处的愧疚,却总是不去。每次回老家,我还是会去岗上站一站,远望茂密竹林颜色变幻,竹林后面的瓦房,奇迹般还在那里。我想,如果我年少时选择成为它的主人,现在它会不会已经改变,变成了一幢乡村民宿?
人生就是如此,一定没有如果。
站在岗上,风还是那些风在吹,心里重复着祝福没有近距离观察和证实过的那幢可爱大瓦房,祝福着瓦房里永不谋面的女主人。
岁月如此漫长,唯愿一切安好。
(作者单位:重庆中烟工业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