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棘手的事情,所剩时间已不多了。从郑东新区到新郑机场,本来可以坐地铁,但他一狠心,叫了辆快车。一天前,他从南方的一个边陲古城飞到这里,解救男婴是唯一目的,也使他的情绪紧张、忐忑;一天后离开时,反而平静了许多,“还好,虚惊一场。”
在当前的打拐领域,38岁的上官正义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
他的另一网名叫“仔仔”,也同样有名。2007年夏第一次打拐,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说自己就像着了魔一样,13年里几乎跑遍了近30个省(区、市)的200个地级市,冒险解救了100多名儿童。很多人赞誉他为“民间打拐英雄”,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上官正义
和一般打拐志愿者不同,他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家庭住址,哪怕入选“2010感动中国人物候选人”。13岁赶赴少林寺习武,19岁当侦察兵,这个四川阆中的农家小伙,更乐于网友们称他为“侠客”。他经常伪装成各种角色“潜水”,令人防不胜防。
“对不起,我是卧底!”这句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成为他人生的真实写照。
13年的卧底打拐,从未失手,使他多少带了点传奇色彩,圈子里对他既恨又怕。但光环褪去的另一面,失眠、焦虑、孤独、忐忑等也在长期折磨着他。由于时不时地需要在不同角色之间切换,精神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及面临的各种人身威胁、谩骂,让他压力倍增。
“还没想过要继续做多久,只是想通过我影响更多人,因为我深知儿童被拐卖后对一个家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对当前打拐出现的难点,他坦言正在转型,“单纯一个个去解救,是没有尽头的,必须得堵住《出生医学证明》和户口管理等漏洞,才能实现‘天下无拐’”。
营救花童
改变人生轨迹
“从小就爱好看武侠小说或连续剧,很崇尚侠客。”8月19日,一阵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在郑东新区一栋写字楼里,身着白色体恤、戴黑框眼镜的上官正义一脸轻松。此时,他卧底两月之久的案子已尘埃落定,“那人还没买到男婴,只是想先买《出生医学证明》。”
郑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一直视为第二故乡。13岁那年,他在四川阆中老家看武术表演时因过于痴迷,竟然背着家人偷偷钻进表演队的货车,千里迢迢奔赴少林寺习武。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在塔沟武校,他度过了6年时光,他称之为“人生的起点”。
19岁时,他离开少林寺,应征入伍成了一名侦察兵,“行侠仗义”成了一生的梦想。
2003年退伍后,南下广州打工。有一次和战友下夜班途中的意外抓贼经历,让他兴奋不已,“抓贼成功后,警方奖励了我500块钱,那时一个月才600块,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他认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自此开始了义务反扒、反传销、助学、环保等志愿工作。
在广州4年,他干过酒店保安、跆拳道教练等,收入不错,但他并不满足。“血气方刚的年龄,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受访时,他不厌其烦地讲述打拐的初心,“很多人好奇,是不是小时候自己或亲人被拐过?其实没有,我只有一个朴素想法:让破碎的家庭团圆。”
说罢,他忍不住笑了。他忘不了第一次打拐经历,那时也没想到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2007年7月,他在广州天河体育中心游玩时发现,一个小男孩抱住一对情侣的男方央求,“叔叔,买束花吧!买……”“滚!”在被踢了一脚后,小男孩转身又跑向了另一对。
这一幕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这孩子到底是咋了?”他观察了一会,原来不止一个,和小男孩一起卖花的还有3个女孩,“五六岁”。他发现,4个孩子每次卖花成功后,总会将钱交给一对中年夫妇。是家族乞讨?还是被拐儿童?肯定有蹊跷。
“侦察兵”的经历,让他介入了调查,并制定了“宝贝营救计划”,还通过网络招募 “女朋友”,假扮情侣多次去广场。他给孩子买鸡腿、牛奶,取得了信任:他们被要求每天赚够100块钱,否则不但没饭吃还要挨打。历经近3个月跟踪,他锁定了孩子们的居住地点。
当他和民警冲进城中村破旧的房间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屋里脏兮兮的,孩子们都睡在地板的破席上,很揪心。”这次行动他协助警方解救8名孩子,当场抓获7名嫌犯。大获全胜,多家媒体报道,让他一夜之间“暴得大名”,也促使他在志愿打拐路上越走越远。
贩婴嫌犯病房里被抓获。受访者供图
引蛇出洞
牵出部督大案
“打拐”到底有多难?坚持了13年的上官正义最明白。“打拐,相当危险,一招不慎,全盘皆输,你不能急于求成,蛮干,而要见义智为。”这是他在千百次的实战中得出的结论。
每一次成功解救的背后,总是离不开他周密的计划,“要预判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准备有针对性的预案,具体到说什么话,被怀疑后的补救措施等,最忌讳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在成功解救的至少130多名儿童中,2018年夏的那次打拐,令上官正义终生难忘、引以为豪。他一连用了“五个之最”:“这是13年的志愿打拐中,卧底时间最长、手法最成熟、涉及被拐儿童最多、抓获嫌疑人最多、社会影响也最大的案子。”
这个案子发生在湖南益阳。2017年初,上官正义就卧底在“圆梦之家精英QQ群”,群里最多时达900多人,群主“可乐”在网络贩婴界中名气很大,声称全国各地都有资源。“在她那里,一二十天的婴儿有,两三岁的孩子也有,男孩一般要价8万,女孩是5万。”
买卖交易以“送养”名义进行
上官正义通过暗访发现,QQ群是“可乐”最初筛选客户用的,主要由买方与卖方构成,为了区别身份,“可乐”会让买方在网名前标注L,卖方标注S,这是一个买卖方匹配的资源库。所谓卖方,多是新生儿妈妈或待产女性。“她们有的未婚先孕,有的是二胎或三胎,还有的并不知道孩子父亲在哪儿。在‘可乐’以高额回报洗脑后,才决定将孩子‘送养’”。
“一旦确定有人卖孩子后,‘可乐’会在QQ群中发布信息,如‘男婴,15天”“女婴,20天”。有时,也会发布急需婴儿的信息。群里杜绝公开问价,屡次不改者,会被踢群。”上官正义告诉正观新闻记者,在“可乐团伙”中,他们更喜欢新出生婴儿,“因为时间越短,意味着风险越小”。在QQ群初步筛选后,“可乐”会有偿邀请加入微信群,“更精确交易”。
当时,上官正义的身份是买主,在卧底一年多时,他惊讶地发现对方还可以提供“一条龙服务”,比如他们有合作的医院,产妇提前进驻,生产后抱走小孩,还提供《出生医学证明》,在整个交易环节中,他们为了逃避法律风险,还打着“送养”或“收养”的名义。
“我接触很多买卖婴儿案,这个最特殊。”上官正义说,因为之前长达两年的互动与沟通,在2018年6月16日他收到“可乐”发来的消息:“刚出生健康男宝,需要匹配的从速!在湖南益阳。”她还发来了婴儿和产妇视频,要求上官正义“尽快过来”,这让他很惊喜。
他也没想到,在将重大线索移交警方后,会成为部督大案。益阳市公安局赫山分局对外通报,6月21日,益阳某医院发生拐卖婴儿案件,6名嫌疑人已被抓获。而在当年的11月27日,益阳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上,作为维稳“百日会战”的成果,侦办部督“6·21”拐卖儿童案被各媒体浓墨重彩地渲染——“现已抓获犯罪嫌疑人45人,解救婴儿15名”。
潜伏网络
在困顿中坚守
“仔仔”、“上官正义”,是他在网络上的公开身份。有人经常在买卖儿童群里抱怨,“记者不可怕,警察不可怕,仔仔最可怕”,他有时看到了也会附和,“嗯,确实”。
那么,“仔仔”有何寓意?上官正义称,“当时刚学会用拼音打字,不小心打了‘仔仔细细’,但同事觉得‘仔仔细细’做QQ昵称太长,就去掉了‘细细’,留下了‘仔仔’”。
送养信息 受访者供图
2007年夏的第一次打拐行动,让他出尽了风头,而一些丢失孩子的家庭很快通过网络找到了他,希望帮忙找回孩子。曾经的“仔仔”发现,仅靠自己远远不够,需要激发更多“埋藏在内心的正义”。2008年4月,他开通了个人博客,取名“上官正义”。
他告诉记者,13年来,为了打拐需要,也有了安全保障,他储备了几十个QQ号、微信号或手机号,至今仍每天通过网络寻找线索,与人贩子周旋。他经常卧底各种为贩卖孩子提供便利的网站、QQ群、微信群,发现可靠的线索就会行动联系,直到嫌犯被逮住。
13年来,他的打拐行动都是秘密进行,也存在相当大的危险。在一起潜伏了两年的案件中,他由于精神长期高度紧张,误把发给警方的讯息发给了犯罪团伙。机智的他以“考验对方是否是卧底”为由逃过一劫,并配合警方将犯罪团伙打掉,解救出了多名被拐儿童。
由于长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加上经常性和犯罪分子进行心理较量,2010年,上官正义已是严重的神经衰弱,失眠十分严重,“有时候吃了安眠药,也只能睡到三四个小时”。
但这些对他来说都可以克服,令他最尴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反映线索时,人家半信半疑、爱理不理的多了。”他习过武,当过兵,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很清楚自己就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他必须让志愿行为在法律上站得住脚,“一旦超越了权限,好事会变成坏事”。
初中仅上了一个学期的他,凭自学研读了多部法律,如《民法通则》、《刑法》等,还研究了犯罪心理学。“犯罪分子可能对法律了解得更透彻,在与他们打交道时,我必须要比他们了解得多一点。”他还顺利通过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考试。
“打拐这些年,像一些恐吓、威胁是经常有的,还曾收到过一颗子弹壳,我以前从不在意,现在成家后,担心才会多了一些,毕竟我不想连累家人。” 上官正义的家人只知道他在帮别人找孩子,并不知道他的惊心动魄的经历,“不告诉家人,是怕他们担心。”
他说,之前在山西运城协助警方解救被拐儿童时,主犯跑掉了,“他一直通过网络恐吓我,扬言要让我在地球上消失”。2014年9月,上官正义带着广东的家长到江西上饶解救被拐卖的儿童,当他们找来警察后,孩子却被转移了。回到离村子不远的派出所,一些村民们拿着家伙把一同去的车辆都砸了, 轮胎的气也放了,而且还围在派出所威胁出来打死他。
2012年12月,云南,他和被解救的小姑娘交流
打住七寸
才能“天下无拐”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一直在坚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想那么多。”上官正义也曾困惑过,尤其奔赴各地的解救行动,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积蓄,让他一度陷入困境。
“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想过放弃,但一想到被拐儿童的家庭那种伤心、无助、凄惨的状态,比我的经历凄惨多了。”他说,“即便花了自己的钱,让他们家人团聚,还是值得的。”
13年的志愿打拐经历,与不法分子斗智斗勇外,也让他感受到了很多温暖。比如,2010年入选“央视感动中国人物候选人”,称赞他“用爱心和正义感,给陷入绝望中的失踪儿童家庭带来希望,也唤起越来越多人参与到解救拐卖儿童、帮助失踪儿童家庭的行列中”。
益阳警方通报
2011年,他两次受邀到公安部参加“打拐”座谈会,时任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评价他,“很值得敬佩”。2014年11月,参加北京卫视《我是演说家》节目。“演讲结束时,著名演员刘嘉玲还现场索要我的联系方式,希望为打拐事业尽一己之力,让我很开心。”
在解救的众多被拐儿童中,来自贵州省清镇市的陈少铭是唯一给上官正义联系的人。6岁时,陈少铭在家门口被拐,那时他的名字叫汪阳刚。后来他被贩卖到了福建莆田。“陈少铭通过我和父母团聚后,非常感激,也加入进来了,还经常给我提供一些被拐孩子的信息。”
而更多的被拐儿童,自从协助警方解救后,上官正义就和他们断了联系。在他看来,也没必要再联系,“孩子解救了,你联系一下,有的人可能会多想,认为我想从中获取好处,所以为了避嫌,除非万不得已的需要,我几乎不再和这些找到孩子的家人进行任何联系。”
“现在,打拐形势越来越严峻。拐卖儿童已从‘零售式’升级成‘订单式’‘一条龙’服务了。”上官正义表示,2015年之前,还很喜欢统计自己每年的打拐成果,但后来意识到,“单纯一个一个去解救,是没有尽头的,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也就不再进行统计了。”
“养儿防老,无后为大。被拐的孩子绝大多数都被卖到农村家庭里‘续香火’,一些偏僻落后地区还存在‘自生自卖’孩子现象,民政管理制度还无法满足领养需求以及法治观念淡薄等因素,都决定了短期之内买卖儿童现象很难做到彻底杜绝。”上官正义表达了忧虑。
目前,他在南方的一所边陲古城,找到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也转变了自己的打拐方式,不再轻易赴异地解救,而是将整理的信息反馈给警方。“如果警方需要配合,我才能去。这样,也减轻了经济负担。”同时,他也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堵塞打拐的漏洞上。
“如果能够堵住《出生医学证明》和户口的漏洞,打拐难度会降80%!”上官正义说,这么多年,他一直思考着更有效的打拐办法,直到5年前他有了答案。
微信聊天截图 受访者供图
他说,现在打拐面临着新的特点和难点,网上有帮“黑户”孩子“洗白”身份的中介,都是钻了管理漏洞。”他写了一篇长达4368字的《致全国人大、全国政协的建议》。
“拐卖儿童,毁灭的不仅是一个孩子的未来,更是一整个家庭的未来。孩子事情,没有小事,出现了问题,我们要从根本上去解决。”他说,“只有堵住管理漏洞,打拐才能打到七寸,即便孩子被拐来也上不了户口,也就没那么多人买孩子了。”近些年,上官正义一直在为推动这项工作而努力,他认为这才是实现“天下无拐”的“治本之策”。
郑报全媒体记者 石闯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