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想通过整形变美的姑娘从不知道,在通往女神的路上,会与死神擦肩而过......
文| 阿伍
2014年1月,韩国首尔JW医院,靳魏坤面前放着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韩文版,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翻译在一旁语焉不详地解释几句便催促靳魏坤快些签字,告诉她,手术会修复她残缺的胸部,与此同时,还要赋予她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庞。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此时,距离手术开始还有5分钟。在异国,表盘上的12个阿拉伯数字是她唯一熟悉的符号。
签字落笔时,她瞥了一眼桌边的镜子,这一眼,将会是这个女孩最后一次看到自己正常的脸。
时年30岁的靳魏坤有时会想起少女时的自己,丹凤眼,方颌角,一米七几的个头,在人群中总是最抢眼的那个,但那时的她,也有苦衷。
从十三岁起,靳魏坤开始发现自己发育得好像比同龄的女孩快一些,身体的负累使她不能剧烈运动,甚至快步走都让她觉得累,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上写着一个令她尴尬的名词——巨乳症。
儿童时期的靳魏坤(一排左一)
这个女孩开始多出许多难听的外号,来自同性的怪异目光、来自异性的含义不明的眼神长久地黏在她的身上。
与身体不适和言语羞辱相伴而来的,是程度或轻或重的性骚扰。靳魏坤至今记得,某次同学聚会后,同席的一位男生把她拖进黑暗的角落,企图猥亵。
逃出黑暗角落的靳魏坤站在街灯下,她却感觉再也看不到光明,因为在某些男性眼中,自己的巨乳症与放荡画着等号。那时,她还只是个中学生。
似乎只有摆脱病态的胸部,这个女孩才有机会享受一个正常少女应有的简单生活。
当开口向父母提出治疗请求时,她从父母的眼里读出了嫌恶,因为在他们眼里,所有与性有关的部位,都带着令人羞耻的原罪。
与耻辱有关的一切,把靳魏坤逼上一条不归路。
21岁那年,靳魏坤带着做兼职赚来的全部积蓄,下定决心用一场胸部整形手术来摆脱这些恶意。
这个女孩选中一家公立医院,然而网上的负面评价让她打起退堂鼓。最终,她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家民营整形机构。
这家医院看起来窗明几净,咨询师与医生温和而认真,咨询师微笑着承诺给她安排最好的胸部整形专家,术后三天即可出院。
靳魏坤仿佛已经看到穿着吊带衫的自己在操场上肆意奔跑,她没有多想就在协议上签了字。
手术结束,她躺在病床上幻想着切除重负后的人生,但事实上,这个女孩的人生,在她21岁的那个夏天,已经被彻底割裂。
右侧乳腺全部坏死,部分组织脱落,寄希望于手术让自己变成正常人的靳魏坤,最终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在父亲口中,她还是个不要脸的“贱人”。
靳魏坤不得不独自踏上乳腺修复的求医路,然而遍访名医,得到的答复均是无法修复。
伤口在夏日高温里溃烂,她的意志也在溃败,有多少次,她已经把一只脚踏出窗外,但都被家人救回。
几次自杀未遂后,靳魏坤决定,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
她考下礼仪培训师与色彩顾问资格证,重新联系起之前的工作资源,有时做做模特,偶尔也会接到几部戏演演配角,那时的她甚至吸引到不少追求者。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除却手术失败的右胸。那块坏死发黑的组织时刻提醒着她,不能忘记寻求胸部修复的机会。
2013年冬天,有朋友告诉靳魏坤这样一则消息,某整形真人秀节目正在招募志愿者免费赴韩整形,这一节目是韩国热播整形节目的中国版。
得知消息的靳魏坤当晚就把那档节目的信息查了个遍,这是韩国电视台的正规节目,合作的是大型医院,聘请的是知名医生。更令她惊喜的是,节目中一则案例与她的情况高度相似,那个女孩受损的胸部在整形医生的修复下变得完美无瑕。
“两大媒体参与,又是公益活动,又是免费宣传,还将由最顶级的韩国整形专家操刀,靠谱。 ”这个被黑心整形机构坑害过的姑娘,在分析过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靳魏坤满怀期待地投出报名表,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就要迎来转机。
2014年1月,属于这个女孩的“幸运”接踵而至。
靳魏坤被节目组选中,搭上飞机去往韩国,那个梦想中的美丽之地。
在首尔江南区有条“美丽街”,那里有着超过800家整形医院,占韩国整形医院数量的2/3。曾有人戏称,女孩从“美丽街”走一遭,就会成为女神。
与靳魏坤所参与节目合作的JW医院,正坐落于此。来韩国前,靳魏坤曾查过这家医院的资质,为数不多的中文资料显示,这是一家零事故医院,曾与多位明星有过合作,甚至还贴出了效果对比图。
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真正的正规医院从不会透露客户的个人情况,更何况是明星顾客的信息。
在JW医院的贵宾室,院长亲自接待了她,通过翻译,院长告诉这个来自中国的女孩:“我不仅仅要修复你的胸部,还要免费为你做面部改造,我要通过整形技术拯救你,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曾经历过手术失败的靳魏坤知道任何一项手术都有失败的风险,她提出只修复胸部即可,却被院方与节目方拒绝。
“或许是因为在节目上,胸部修复不太好展示整形效果吧,人家为我免费修复,那我也得帮医院做做广告”,靳魏坤这样自我说服着。
靳魏坤为去韩国,专门拍下这样一张证件照
距上手术台还有5分钟,靳魏坤被要求签署一份协议,院方没有给她细读的机会。手术开始前,不放心的靳魏坤要求再见一次院长,然而麻醉已经生效。
睡去的那一瞬间,是她人生失控的开始。
这个原本只想修复胸部的女孩,在三天内被迫接受3台,共计12项整形手术。她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被动了刀。
术后不到24小时,麻药尚未完全消退的靳魏坤被赶出医院。在临时租住的旅馆里,她顶着纱布在屋里踱了一夜,每一寸皮肤都在剧痛,鼻部的伤口令她无法呼吸。她不敢睡觉,因为害怕一旦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从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医生开始冷面相对,多问几句就会被斥责。疼痛与孤独折磨着靳魏坤,她想哭,却担心眼泪会让本就尚未消炎的伤口状况进一步恶化。拆掉纱布后修复成功的胸部和院方承诺的美丽面庞,是支撑她的唯一希望。
然而,当纱布拆掉的那一刹那,靳魏坤彻底坠入无尽深渊。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令人惊悚的脸,夸张的欧式大双眼皮、冲天的高山跟、不对称的颧骨,嘴巴和下巴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歪斜着,医生看看她歪斜的鼻子,甚至伸出手用力地掰了掰。
三个月后,按照节目合约,靳魏坤顶着那张扭曲的脸站上舞台,在妆发造型的遮掩下,她在镜头前僵笑着:“整形效果很完美,我很满意。”
节目上的靳魏坤
而事实却是,包括胸部手术在内的13项手术,全部失败,她去医院想讨个说法,换来的只有永无止境的敷衍。
既然平常的维权手段已经无用,她决定借助媒体途径。她要发声,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遭遇,这样事情或许还会有解决的余地。
走出山寨节目的聚光灯,靳魏坤把自己赤裸裸地置于舆论的聚光灯下。
在那时,整容还是种让人难以启齿的隐私行为,更何况是整容失败。整容失败的女孩儿们回去还要生活,还要嫁人,没有人愿意把事情闹大。许多不正规的整形机构正是看中这一点。
靳魏坤与其他受害者在媒体面前维权
2014年初夏,靳魏坤把自己的遭遇发在某整形论坛,没过几日,她接到JW医院的电话,要求她6月到韩国,为她进行全面修复。
带着希望,靳魏坤再一次坐上去韩国的飞机,74岁的奶奶放心不下孙女,祖孙二人一同前去。
6月25日,靳魏坤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带给他无数噩梦的JW医院,医院代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损害了我们医院的利益与形象,你该去坐牢。”
为平息舆论,也为了让靳魏坤不再“纠缠”,院方以修复作为其余一切谈判的前提条件。然而当问及修复方案、修复填充材料时,院方却均不予告知。
靳魏坤已不敢让他们再一次绑架自己的脸,便拒绝了修复提议。没成想,拒绝二字方才出口,医院便把她赶了出去,态度蛮横而强硬。
外面大雨倾盆,祖孙二人蜷缩在医院门口的窄檐下,她们不知这雨什么时候会停,更不知道这条维权路走到哪里才会是尽头。
靳魏坤与奶奶在韩国街头
靳魏坤把术后照片印在塑料板上用以示威,她仍希望医院可以提供一些补偿,哪怕只是把当时的手术方案和假体材料信息拿出来,好让她回国修复更方便些。
在韩国的那段日子,靳魏坤被殴打过、被跟踪过、被威胁过,甚至还被带进警察局,来自各方面的言语侮辱更是家常便饭,绝望至极的她曾想过一死了之。
直到那一天,她和奶奶又一次走那家进医院,老人忽然跪倒在院长面前,靳魏坤没能拦住。
瘦小的老人在冰冷的地板上跪着,苍老干枯的双手向院长伸去又缩回,靳魏坤看不清奶奶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头白发在颤抖着,这个老人祈求他们,救救她的孙女。
医院的工作人员冷漠地站着,脸上似乎还挂着笑意。对他们而言,这个女孩的痛苦与挣扎只是一出闹剧,“就在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我想,我不能死,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
靳魏坤在论坛上创立起一个整容维权群体,没多久就聚集起300多个姑娘。
那是300多个关乎美丽的悲剧。
她们在论坛里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希望可以在这个群体中寻求一些帮助,亦或为后来者提供些前车之鉴。
女孩们的哭诉字字血泪,对靳魏坤而言,她们的遭遇也是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她将姑娘们的情况一一调查记录,再诉诸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