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一聊苏联时期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苏联4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意识形态领域的负责人,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苏斯洛夫。
关于苏斯洛夫,有几个最著名的非正式称号:“意识形态圣火的守护人”、“头号思想家”、“灰衣主教”。他身上还有如下标签:为人低调、沉默,总是身穿整洁的深灰色西服。性格随和,经常和普通干部握手言欢,并用爱称相称。他从不改动讲稿内容,但一定去掉尖刻的词句。他说话非常有逻辑,经常引用列宁的话。没有紧急事情的话,他会把座车停在克里姆林宫以外一定距离,然后走路上班。据说他的车速从来没有超过过60公里每小时。他是克里姆林宫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是铁幕后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
其实这些描述不乏冲突之处,那么这位苏斯洛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苏斯洛夫,于1902年11月21日出生于乌里扬诺夫斯克附近伏尔加河畔一个村庄的一个农民家庭。据说他年轻时加入了一个由贫苦农民组成的委员会,抗议沙皇的镇压。1918-1920年,苏斯洛夫在沙霍夫村镇贫农委员会工作,1921年,他加入俄共(布)。
苏斯洛夫的学术生涯非常辉煌。1924年毕业于莫斯科工农专科学校,1928年毕业于莫斯科普列汉诺夫经济学院,并加入苏共中央主办的政治学教学机构红色教授经济学院。同时,他在莫斯科大学和斯大林工业学院任教,他的学生包括斯大林的妻子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和后来取代斯大林的尼基塔•赫鲁晓夫。
苏斯洛夫在苏联政坛的崛起从未中断。他帮助赫鲁晓夫在1957年击败了老布尔什维克的反党集团。七年后,他在国内外以“冒险主义”为由罢免赫鲁晓夫本人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苏斯洛夫曾是个绝对忠诚的赫鲁晓夫分子,在危急时刻,他总是支持赫鲁晓夫,为何会参与罢黜赫鲁晓夫呢?这就与他“意识形态圣火的守护人”称号有关。
苏斯洛夫的思想比赫鲁晓夫保守得多,他信奉的教条是:在思想领域中不可能“和平共处”,现阶段思想意识斗争日趋尖锐,必须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坚决斗争。就如同《套中人》的别利科夫一样,憎恨一切新鲜事物,对一切违背教条的言行都坚决打击,彻底铲除,毫不留情。
苏斯洛夫习惯于严格地照章办事,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都不允许偏离总的路线,一辈子已经养成习惯。在他看来,往左一步或往右一步都无异于逃跑。苏斯洛夫认为,赫鲁晓夫在反对斯大林的运动中走得太远了,而且他的改革成了对党危险的一件事情,这是苏斯洛夫所无法容忍的。
赫鲁晓夫被打发退休后,苏斯洛夫即着手为斯大林平反。但是他从来不会撤销党的决定,不管这个决定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比如他曾在讨论苏联大百科全书中关于斯大林的文章时如此表态:我认为,同志们去掉这些内容是不对的(指关于斯大林的粗鲁以及犯过的一些错误),应当予以回复,否则人们就会加以比对并提出疑问。另一方面,不知为什么要删除诸如斯大林在卫国战争期间表现出自己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政治活动家并被授予红旗勋章,等等,这些也应当加以复原。
谁要是试图与苏斯洛夫争论,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如曾任民主德国和法国大使的阿布拉西莫夫、《苏维埃俄罗斯报》总编辑莫斯科夫斯基、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委书记德米特留克等等,他们的结局无一不是奉命退休,仕途告终。而他们与苏斯洛夫的争执,正在于苏斯洛夫所主管的意识形态问题,苏斯洛夫不能忍受有人随便闯入他的领域。
然而抛开功过这些,此公又是苏联中后期很少见的两袖清风式的人物。
苏斯洛夫没有偏爱之人、眷顾对象,也没有知交好友。他对荣誉头衔不感兴趣,不修建豪华住宅,不举办盛大宴会,喝酒从不过量,不大关心儿女的前程——他的女儿玛伊尼娅和儿子列沃利从未担任过要职。
苏斯洛夫对于衣着毫不讲究,始终穿着苏共很多领导人早已不穿的旧式西装和套鞋,自他妻子于1972年去世后,他便过着苦行僧似的鳏夫生活。
他还禁止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利用权力获取各种头衔,他非常注重自己大公无私党员的声誉。每年,苏斯洛夫会把会计叫到办公室来两次,向他报告自己半年收支的情况,然后拉开抽屉,把剩余的工资全部上缴;他到外地视察时用餐,一定会付饭钱;他因出书和发表文章得到的大量稿费,包括部分工资,他都捐献给了和平基金。死后人们打开他的保险箱,只发现成捆的收据。
从这个角度上说,苏斯洛夫无愧“意识形态圣火的守护人”之称,是一个真正隔绝了官僚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共产主义者。
而另一面的苏斯洛夫,则使得他被称为“灰衣主教”。
苏斯洛夫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对意识形态领域的审查、监督工作非常薄弱。我们要纠正所有这些问题,还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比如苏联有个很著名的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受举国爱戴,被称为真正的人民诗人。但对官员们而言,他是意识形态的敌人,勃列日涅夫执政后,专门讨论如何对待特瓦尔多夫斯基等人的问题。
特瓦尔多夫斯基在卫国战争中曾上前线,三次或列宁勋章,并当选为苏共中央候补委员,如何对待他的作品是个棘手的问题。苏斯洛夫举了列宁对待高尔基的例子:在我们谈论什么可以发表,什么不能发表以及如何对待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不由得回忆起我们党历史上的一件事:列宁了解到高尔基的一些错误观点之后,便禁止发表他的文章,高尔基为此还感谢列宁。
勃列日涅夫恍然大悟:禁止发表作品,这意味着对艺术家本人施恩,那就这么办。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作品被禁止发表,不久他便遭到撤换和免职,多年以后,特瓦尔多夫斯基谈到这些时气愤依旧,他说:他们所讲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保障他们安然无恙、顺风顺水、事事亨通,同时又能上升到“决议”、“文件”、“指示”的高度,避免了他们自己思考、判断的必要性,也即是说,什么样的卑鄙下流之事他们都能做得出来。
当他们发现有人竟然胆敢纵论这种最高的必要性之时,便会使得他们怒不可遏:你是想显得比我们聪明、高尚,而我们却是臭狗屎;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等着瞧——你自己肯定会走投无路的。
还举出版文章的例子,一次苏共中央文学艺术部打算重新出版高尔基文集,新书稿对所选文章进行了大量删节。例如,高尔基著名的随笔《弗•伊•列宁》中就删除了这样一段话:不可能有不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暴君的领袖。列宁生前所杀掉的人,大概比托马斯•闵采尔(德国激进改革家)生前所杀掉的人还要多。
苏斯洛夫分析研究后依然认为,删节是不明智的,因为喜欢刨根问底的读者会与高尔基生前的版本进行对比。不加删节地出版也不行,总不能破坏列宁的正面形象吧。于是苏斯洛夫决定,不宜再出版该卷。
苏斯洛夫对党的事务中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进行监督,永远对以往如何解决某个问题感到兴趣。据切尔尼亚耶夫回忆,有一次有人把政治局决议草稿送交苏斯洛夫,其中将勃列日涅夫刚刚结束的对联邦德国的出访称为“历史性的访问”。苏斯洛夫便把“历史性的访问”改为“政治上很重要的一次访问”,还解释说,总书记还即将访问捷克斯洛伐克,难道那也会是历史性的吗?
苏斯洛夫古板的教条主义让同僚们叹为观止,他不容许对总路线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他生性畏惧鲜活的话语,总是将那些试图突破既定条条框框的人一概撤职。他把作家索尔仁尼琴驱逐出境,剥夺了苏联氢弹之父萨哈罗夫院士劳动英雄称号并把他流放到高尔基市,审判在国外发表作品的作家,封杀《新世界》杂志,逼迫苏联评论家拉扎列夫自杀,等等。
苏斯洛夫也监管国际政策问题,国内外问题上他的态度并无二致,1956年苏联出兵匈牙利、1968年苏军人侵捷克斯洛伐克和1979年入侵阿富汗,苏斯洛夫都是积极的参与者。
俄语中,灰衣主教的意思是“幕后操纵者”。早先,苏斯洛夫同日丹诺夫一起主管意识形态工作,但实际上他只是日丹诺夫的助手。日丹诺夫看不起苏斯洛夫,认为他根本不是理论家,缺乏文化修养。1948年8月日丹诺夫逝世后,苏斯洛夫主管全国意识形态工作。此后哲学、社会科学、文学和艺术中所发生的每件事都同苏斯洛夫有关。
在勃列日涅夫时代,苏斯洛夫的地位达到了顶峰。勃列日涅夫喜欢的是专权,而不是治理,他喜欢作报告和接见外国代表团,却不想做什么具体的事情。苏斯洛夫低调、古板,导致他在苏共没有足够支持者,这恰恰也是他的优势,这使得他对每一任苏联领导人单独构不成威胁。
无论是赫鲁晓夫还是勃列日涅夫,文化水平都不高,常常手握铅笔研读列宁著作的苏斯洛夫让他们觉得非常有学问,他们需要苏斯洛夫为之效劳。
勃列日涅夫的时间被高层政治和代表职能所占用,因此勃氏亦乐于将日常事务交给苏斯洛夫, 勃烈日涅夫是一把手,那么苏斯洛夫就是影子一把手。在政治局会议上,苏斯洛夫总是坐在总书记的右首。
苏斯洛夫实际上比勃列日涅夫对中央委员会行使了更大的控制权,勃列日涅夫并不担心苏斯洛夫,他知道此人永远不会暗算他。苏斯洛夫亦完全满足于二号人物的地位。他从不突出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说这是他做的,总是说“是列昂尼德•伊里奇这样决定的”。
美国《华盛顿邮报》曾对苏斯洛夫有过适时的评价:“在勃列日涅夫当政时期,柯西金、契尔年科、安德罗波夫等人各有分工,但这一切都得经过苏斯洛夫的同意。因为他是勃列日涅夫的大脑。”
以此来看,“灰衣主教”之名,算得上实至名归。
再说说“头号思想家”这个称呼。
不能否认苏斯洛夫拥有相当的智慧和敏捷的头脑,但以他的地位和工作性质,一生却从未真正写过一本书,对于一位以理论见长的政治人物,这几乎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略为了解马恩理论就能知道,实际上苏联从诞生伊始,最大的危机就不是军事威胁,也不是粮食危机,经济危机,而是理论危机。为此,苏联的理论家们提出各种理论来解释苏联的存在,指导苏联的革命和建设,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一国胜利论”、“民主革命论”、“不断革命论”等等。
然而随着斯大林时期到来,各派理论家都神奇地消失了,他们的理论也随之烟消云散,理论研究陷入了停滞。到斯大林执政中晚期,这个现象已非常明显,马克思曾预言过的红色贵族已经在苏联出现,特权集团开始掌握苏联的权力。
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向特供制度开刀,试图以强力手段压制红色贵族,但很快被官僚推翻,苏联急需新的理论来指导前进的方向。
这种情况下,被称为“头号思想家”的苏斯洛夫从未提出过任何理论,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苏斯洛夫并非没有作品,苏联出版有苏斯洛夫《三卷集》,可惜里面的文章和演讲稿都是由别人捉刀的,苏斯洛夫熟记各种意识形态化的表述方式,能将列宁和斯大林语录倒背如流,自己却从未提出过任何理论贡献。
或许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在苏联的体制下,他只能把勃列日涅夫的发达社会主义理论反复修饰,然后把这个已经被事实证伪的理论一遍遍的重复。
所以也有人说,苏斯洛夫是苏联意识形态战线上的裱糊匠,他耗尽最后心力粉饰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破产体系。
1982年1月,苏斯洛夫去世,享年79岁,被葬于克里姆林宫红场墓园。这个人稳居苏共中央书记之职35年,创造了绝对记录。可他为苏联带来了什么呢?
苏斯洛夫个人操守无可指摘,他只拿工资,没有额外收入,也从来不给子女谋取好处。他在评估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成果”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使他成为莫斯科行动的决定性因素,但也仅此而已。
他任意识形态一把手那么多年,没有进行理论创新,墨守成规,导致在思想领域与西方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只能说,苏斯洛夫是个一个清正廉洁、淡泊名利、很有能力的好官僚,他的履历近乎完美,他最终的工作成绩在历史上可有可无。
他煞费苦心宣传的所有东西,人民都只把它当做呵呵。在官僚体制下,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物,他的所作所为符合体制对于一个官僚的所有要求,可是不符合时代、国家、人民的要求。
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只为了把勃列日涅夫的发达社会主义空洞的理论一再重复,加以粉饰而已,而那套理论已经被实践证明是连篇谎话。
苏斯洛夫是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两朝的股肱之臣,他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是斯大林时期最后一位高级幸存者。他对共产主义的不可动摇的信仰程度无与伦比。这一点,以及他不渴望成为领袖的事实,使他不仅成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最终解释者,而且成为政治局的造王者。
苏斯洛夫政治生涯所做的最后事情是支持向阿富汗派遣军队和提名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担任中央委员会书记一职。他的去世给苏联领导层留下了一个重大缺口,也给勃列日涅夫的最终继任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苏斯洛夫是斯大林治下克里姆林宫精英的农民之子,如果他比勃列日涅夫活得更久,几乎肯定会在领导权问题上拥有决定性的声音。
在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次理论演讲中,苏斯洛夫仍然谈到组建“新苏联人”是摆在国家面前的“最重要的任务”。他关于社会主义世界变革的最后声明是针对波兰的,其中包括警告说“任何偏离我们的革命教义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他死后不到十年,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苏联历史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