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喀布尔街头巡逻的塔利班士兵
数十年来,阿富汗土地上的枪炮声从未停歇,在过去一周,这个国家再次经历了政权更迭。北青深一度连线采访了多位阿富汗当地民众,听他们讲述了近日来的见闻和经历,几乎所有人表达的主题都可以概括为:“在巨大变故下,对于未来的极度不安。”
边境上准备逃往其他国家的平民
仍有年轻女性穿夏装
在塔利班组织入城之前,喀布尔机场就已经陷入了混乱。8月12日,一位中国商人来到机场,那里已经挤满了拖家带口的阿富汗人。一个当地女人向这位商人求助,希望把一个行李箱记在他的名下,女人携带了三个40斤重的行李箱,每超重一个就要多付200美金,这几乎是当地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
33岁的中文翻译丹尼诗路过机场时,也看到了拥挤的人群,他们中大多数人没有护照和签证,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只是一心想着离开阿富汗。丹尼诗还路过了法国大使馆,一些曾经为使馆工作过的阿富汗人同样堵在门口,“他们希望法国人颁发签证,带他们离开。”
过去半个月以来,塔利班军事占领上的势如破竹出乎所有人意料,“有时候一天拿下四五个省份,我们感到不可思议。”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在喀布尔传播,丹尼诗逐渐从中拼凑出了这座城市的处境——“我们的总统跑了”、“政府官员们都逃离了他们的办公室”、“塔利班就快打到这里了”......
25岁的女孩扎赫拉是喀布尔一所大学的英语老师,8月14日早上10点,她正在家中给学生们上网课,邻居敲开扎赫拉的家门,告诉她,塔利班将在72小时内进入喀布尔。“我完全愣住了,一瞬间不知道做什么。”慌乱中,扎赫拉中止了网课,打电话让父母回家。
8月15日上午,丹尼诗照常出门办事,快到家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爆炸声。随着巨响传来,喀布尔街头陷入惊慌失措,人们从街边的各种店铺跑出来,往家里跑去。
丹尼诗冲进了一家超市,多年的战乱让他总结出了经验,“我知道,打仗的时候商店会接连几天不开门,我必须准备充足的生活用品。”商店里挤满了抢购的人群,焦急地大喊着“给我这个”、“我要那个”,很多货架已经清空了。那天,丹尼诗买到了五公斤大米和其他一些食品。
据丹尼诗说,物资短缺使阿富汗的商品价格飙升,原本10阿富汗尼的面包价格涨了一倍。丹尼诗日常抽的烟,在两天内涨了20块钱,店主向他解释:“现在已经很难进到商品。”
扎赫拉也想做些准备,出门去银行取钱。虽然还是上午,银行门口排着长队,但大门已经关闭,职员也不知去向。扎赫拉在附近超市以高出平常几倍的价格购买了一些补给,回家路上几乎碰不到什么行人。
8月15日下午,载着塔利班士兵的车辆驶过空荡荡的街道,阿富汗再次迎来了政权更迭的时刻。塔利班发布了一系列消息:呼吁所有公务人员返回工作岗位,承诺保证女性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
之后几天,扎赫拉再次出门,街面上似乎变得平静,一些店铺重新开张,更多的女性出现在街道上。一些年轻女孩还是穿着夏装,很多年长的女性则换上了罩袍,把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路过市中心街区时,扎赫拉听到有枪声响起,“没有人知道枪声因何而起,人们似乎对此也变得麻木和没反应。”扎赫拉成功买到了离开的机票,但她不敢前往机场,她看到了喀布尔机场一片混乱的新闻,航班随即也被取消。
直到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扎赫拉的学校已经停课一周,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开学。扎赫拉和同事们在网络上与学生们道别,“尤其是女生们,她们仍然担心没法继续接受教育。”许多女学生忍不住落泪。
一架满载逃亡人群的运输机
男女生必须分班上课
8月16日,扎赫拉必须出门去做核酸检测。检测完毕后,在医院门口,她遇到了两名塔利班士兵,他们正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在扎赫拉童年时期,塔利班正经历第一次战败、退守山区。如今,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新闻中让人忌惮恐惧的塔利班士兵。扎赫拉立刻退回了医院里,直到塔利班士兵离开,“我不想面对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据《阿富汗哈马新闻社》8月21日报道,目前,塔利班已与前总理古勒卜丁·希克马蒂亚尔举行了会谈,塔利班高级成员艾哈迈杜拉·瓦西克当天表示,塔利班没有组建临时政府或过渡政府的计划,将直接组建一个能被阿各方接受的包容性政府。
在外界所关心的女性权益问题上,塔利班除了要求女性戴上头巾,目前还没有其他“更激烈”的表示。对于阿富汗政府全体工作人员及安全部队成员,塔利班宣布大赦,承诺不会报复任何人。一位当地市民告诉深一度记者,他在采购时遇到了塔利班成员,“他们让店员穿上更保守的衣服。”这位市民补充说,在进入商店提出要求时,塔利班成员没有携带武器。
当下的喀布尔街头,塔利班是街面秩序的维持者,总会看到皮卡车载着几名塔利班士兵驶过。丹尼诗对他们的印象是,虽然拿着武器,但因为穿着的都是传统服装,分不清谁是士兵、谁是军官,而且很多人的服装和头发有些脏乱,“看上去就很恐怖。”丹尼诗希望安定下来后,塔利班士兵能够注意一下着装,打理一下卫生,“也许这样老百姓就不会那么害怕他们了。”
8月17日,塔利班进入后的第二天,丹尼诗陪着几位中国商人接触塔利班人员,寻求保证商铺的安全。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蓄着浓密胡须、裹着黄色头巾、身着白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据丹尼诗回忆,他态度温和,“乐呵呵地,看上去非常开心”,还友善地和他们握手,表示欢迎外国人来这里经商,塔利班成员说:“我们都是朋友,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丹尼诗向他询问了塔利班下一步的计划,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希望在这里建立一个穆斯林自己的政权”。
在更早被塔利班控制的赫拉特市,变化已经悄然出现,8月13日,塔利班宣布占领这座阿富汗第三大城市。27岁的阿迈德是赫拉特当地“阿富汗青年发展组织”的负责人,他一直致力于免费为当地的贫困儿童、妇女开设英语、电脑、古兰经等课程。
阿迈德的学校目前还在正常运营,但因为担心安全问题,每天除了上下学,其他时间都大门紧锁。阿迈德说,目前塔利班对学校提出的要求是,今后必须男女生分班上课,并且必须是同性授课,“老师们得知这个消息都很沮丧。”
过去一周里,各种不确定性和“两面性”也在新闻中不断出现。早先,塔利班士兵进入喀布尔坐碰碰车视频,引发了广泛关注。还有诸如塔利班士兵吃冰激凌、使用健身房的视频流出,这些画面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但在8月17日晚上,社交媒体上又出现一条新的视频:塔利班士兵焚毁了阿富汗北部朱兹詹省首府希比尔甘市的一座游乐场。《今日印度》援引社交媒体上一则拍摄日期不明的视频称,整个游乐园在夜间被焚烧。
塔利班要求阿迈德的学校男女分班上课
留下来准备和塔利班“争论”
丹尼诗至今仍然记得,20多年前,塔利班第一次掌权时的情景。
“如果男人没有留胡须,他们(塔利班)会打死他;如果有人听歌,他们会打死他;如果女孩子读书,他们会打死她;如果女人在没有兄弟丈夫陪伴的情况下出门,他们会打死她……”丹尼诗到现在还记得塔利班杂乱的军服,以及他们落败而逃的情景,那年他13岁,“塔利班跑了,新政府建立起来了,从前不被允许的一切突然之间都被允许了。”
在塔利班结束第一次掌权后的这些年,阿富汗当地的一些变化受到民众欢迎。扎赫拉所执教的班级有30名左右的学生,其中一半都是女孩。“之前的政府支持女性受教育。”扎赫拉说,为了鼓励更多女性走进课堂,政府提供了很多补贴,并要求大学招生尽可能保持1:1的男女比例。在喀布尔,学习英语非常普遍,特别是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都受过英语教育。
另一名身处帕尔旺省医院的女孩梦妮莎告诉深一度记者,她在18岁高中毕业后,进行了为期两年的助产士培训,目前正在一家医院工作,同时在自修大专文凭。她还参加过一个联合国的项目,教授50位不会读写的阿富汗女性波斯语和穆斯林文化。梦妮莎担心自己所经历过的这些进步,今后将不复存在。
丹尼诗也有着自己的担心:“我有研究生学历,但如果我请求塔利班给我一个政府职位,他们会不会答应,因为我不是普什图人。”
在媒体报道中,20年前的一些残酷事实也被重提,诸如对通奸者的石刑、斩断偷盗者手脚,以及对电影、音乐等多方面的限制。无论身处阿富汗内外,很多人都在担心,在塔利班再次掌权后,这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会遭遇“历史的倒车”。
塔利班攻入赫拉特那天,阿迈德一度很想离开,他所负责的教育机构原本有250名学生,目前已经有50名学生跟随父母逃往了国外。
过去一周,让阿迈德多少有些宽慰的是,他还没发现塔利班伤害过女性或是前政府人员,反而抓住了趁火打劫的两个抢劫犯。他暂时打消了离开自己国家的念头,并尝试说服其他人也留下来。
阿迈德并非完全“乐观”,他设想了今后可能出现的一些状况,比如禁止女生学习英语。他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和塔利班争论的准备,以此来保卫女老师和女学生的权益。
“你会害怕和他们争论吗?”面对这样的问题,阿迈德坚决地回答,“如果我害怕的话,现在就不会留在这里了。”
塔利班在喀布尔召开发布会
对未来“必须要赌上一把”
8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同一天,包括首都喀布尔在内的至少四个城市爆发反塔利班游行。据媒体报道,喀布尔的游行人群最终被塔利班驱散,没有人员伤亡报告,但在东部城市阿萨达巴德,至少两人死亡、一名塔利班士兵受伤,塔利班向游行人群开枪。
而在喀布尔以北100公里左右的潘杰希尔谷地,战火仍在继续,包括阿富汗前副总统萨利赫在内的多位前政府高官,以及阿富汗北方联盟创始人之一马苏德的儿子艾哈迈德·马苏德集结在此,他们正在收拢原政府军的部队,准备继续抵抗下去。另据阿富汗黎明新闻网21日报道,北部巴格兰省地方的民兵组织,也从塔利班手中夺回了3个地区。
25岁的陶菲克是潘杰希尔省政府的金融文职人员,喀布尔陷落后,地方政府随之瘫痪,他也失去了工作。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的这几天,他一直在尝试带家人逃离这块战火中的是非之地。
陶菲克说,因为潘杰希尔省是山谷地形,易守难攻,在过去几次战争中都未被入侵。同时全省大多为非普什图族人,所以,大概率会和以普什图人为主的塔利班对抗到底。目前塔利班已经包围了潘杰希尔省,最近的部队离陶菲克家只有不到30分钟的车程,随时可能发起进攻。
陶菲克家没了经济来源,手头只剩下70多美元,“如果我们把钱都花在买食物上,我们怎么出得起到喀布尔的车费?也许1个小时,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就会打起来。”为了不被战乱波及,陶菲克想找个司机,带全家前往相距两小时车程的喀布尔,再尝试乘飞机逃往国外。
但截至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陶菲克的计划仍没有进展,他联系的所有出租车司机都害怕离开潘杰希尔省后会被战火阻挡,无法返回。陶菲克自己也担心,在去往喀布尔的路上遭遇盘查甚至袭击,“但我还是会上路,必须赌上一把。”
在阿富汗,无论是个体民众的命运,还是整个国家的走向,都还充满变数。针对塔利班方面宣称的将组建一个有各方参与的“伊斯兰政府”,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建立包容性政府不仅是塔利班的诉求,也是其他政治派别的共同诉求,但是这种包容性具体能够执行到什么程度,仍存较大不确定性。
外界所普遍关心的妇女权益问题也是如此,塔利班表示已经准备好“为妇女提供工作和学习的环境”,但对于实际操作中如何保障女性权利,并未做出解释。在朱永彪教授看来,在保障妇女权利上,塔利班表现出比以往更进步的态度,但其核心没有改变。因此,保障妇女权利具体能履行到什么程度,是否会出现反复,同样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