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斩首案后,“活在风暴中心”的法国穆斯林群体

巴黎斩首案后,“活在风暴中心”的法国穆斯林群体

对大多数在法国生活的穆斯林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离极端主义很远,离宗教和种族问题却很近。

10月16日,法国中学历史老师萨米埃尔·帕蒂(Samuel Paty)被一名十八岁的车臣裔穆斯林青年残忍斩首,让这一群体再一次置身于国际口水战的风口浪尖。

法国是拥有最大穆斯林社群的西方国家之一。据皮尤研究中心2017年发布的一篇报道,截至2016年年中,法国有570万穆斯林人口,占总人口的8.8%。他们当中三分之一来自马格里布地区,即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摩洛哥三地,但总体上囊括了超过一百个国家的移民。

● 事发后法国民众不顾近日以来严重的疫情,自发聚集到共和国广场悼念遇害者并抗议谴责极端恐袭 / 网络

● 事发后法国民众不顾近日以来严重的疫情,自发聚集到共和国广场悼念遇害者并抗议谴责极端恐袭 / 网络

来源复杂、想法多样的移民和难民群体,与法国主流社会之间不容忽视的张力,持续撕扯着法国社会。到目前为止,这起谋杀案在法国国内引起的讨论已经超过了恐怖主义本身,而是一路上升至宗教、法治乃至文明层面。

“言论自由”的边界

包括言论自由在内的自由权利,是此案引发的一大争议点。伊斯兰教完全禁止将安拉(上帝)和先知偶像化,一切对其形象的刻画在伊斯兰教中都会被认为是亵渎,更不用说讽刺漫画。查理周刊发表的漫画被指侮辱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穆德,成为其遭恐怖袭击的导火索。同样的悲剧在五年后重演。谋杀发生之前,帕蒂曾在课堂上展示上述讽刺漫画来讨论言论自由。

一堂讨论言论自由的课程,却招致了最可怕的结果,究竟如何界定言论自由和侮辱他人之间的界限?一旦考虑到对宗教的尊重问题和不同文化的异质性,对言论自由边界的讨论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即使是同样身在法国、认同法国的穆斯林族裔,也在谈话中给了我完全不同的答案。

真正的问题或许并不在这位历史老师的课堂,而是整个法国难以处理穆斯林群体的想法和感受。

● 10月21号,法国为帕蒂举行国葬,一名警察站在蒙彼利埃喜剧歌剧院外帕蒂的肖像旁 / 法新社

● 10月21号,法国为帕蒂举行国葬,一名警察站在蒙彼利埃喜剧歌剧院外帕蒂的肖像旁 / 法新社

对于斩首事件本身,没有任何人在谈话中支持凶手的所作所为,来自埃及、已经在法国生活了十余年的穆罕默德形容这件事“反人类且阻碍自由进程”。1988年便来到法国生活的摩洛哥移民哈桑大叔表示,伊斯兰教不代表这样的屠杀:“无知和自我隔绝才是人性的阴暗面”。

年轻一代中似乎更多人走得更远了些。来自摩洛哥的阿卜杜明确表示认同法国价值观念,认可在法国言论自由应高于宗教法。他自大学本科起来到法国并获得了工程学位,此后一直在法国工作。除了谴责恐怖主义,他还向我表示,法国一定要传递给下一代平等、自由和团结的价值观,因为“法国在很多层面都是一个启蒙的国家”。

今年32岁的阿尔及利亚裔女生拉迪亚同样提到了对于法国世俗主义的认可,她甚至表示很欣赏查理周刊辛辣大胆的讽刺风格,认为他们代表着言论自由的“最佳标准”。“每个人都有被震惊的权利,但没有人要求所有人都去买这个报纸,他们可以看点别的或者尊重一下不同的思想。”她12岁便来到法国,迄今已在法国生活了二十年。

但与此同时,面对法国政府对穆斯林群体和伊斯兰教的态度,身在穆斯林群体当中的他们并非全无意见。哈桑大叔直言,言论自由应该建立在不侮辱他人的基础上,而在他看来,法国在价值观问题上正在执行某种双重标准:“他们总想在谈到伊斯兰教的时候要言论自由。”

拉迪亚同样提出,因为价值观的不同而打击整个群体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这会是一种分裂行为。”

从事态的进展来看,拉迪亚并非杞人忧天。

“穆斯林恐惧症”

惨剧发生后,马克龙在讲话中称该事件为一起“典型的伊斯兰恐怖袭击”,并表示将解散与该案直接有关的极端宗教组织。自2015年查理周刊恐怖主义袭击以来,法国已经发生过多起极端主义恐怖袭击,凶手的背景多与伊斯兰激进主义相关,这也导致主流语境里伊斯兰教与恐怖主义产生了模糊的关联。

针对法国政府应该如何更好地打击恐怖主义,受访者的看法各有不同。

哈桑无法认同政府将恐袭事件直接定性为“伊斯兰主义,“我问他们,伊斯兰和恐怖主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用伊斯兰恐怖主义这个词?”

三十多年前,哈桑为了攻读博士离开摩洛哥来到法国,立志成为一名伊斯兰教学者。但命运弄人,读博期间他遇到了自己的法国妻子,为了养家,他没有完成学业,而是去当了一名油漆工人。

哈桑也不同意政府对穆斯林社群采取激进的政策,包括突击检查相关机构、关闭有激进主义嫌疑的清真寺、关停穆斯林社群的非政府组织等等。他认为这些措施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并不能真正保障法国公民的权利,而只是为政府的选举利益服务——在他看来,马克龙此次采取相对激进的措施是在向国内的右翼力量示好,以便在下一届大选中争取更多选民。

● 马克龙在个人推特账户上称法国要“拒绝仇恨言论,保卫理性辩论,永远站在人类尊严和普世价值观的一边” / twitter

● 马克龙在个人推特账户上称法国要“拒绝仇恨言论,保卫理性辩论,永远站在人类尊严和普世价值观的一边” / twitter

哈桑说,政府在有意套用文明冲突论来解释恐袭的原因,然而这种做法模糊了问题的关键。“西方现在的问题是和伊斯兰,明天有可能是和中国或日本,或任何不属于西方犹太-基督文明体系的区域。”

那位来自摩洛哥的工程师小哥阿卜杜则对法国政府的方案表示认可。他认为,政府必须要解散一些极端的穆斯林组织,因为这些组织的行径使得在法国的穆斯林群体和伊斯兰教备受污名化。阿卜杜也赞成政府关闭一些持有极端立场的清真寺。他相信对于那些行为正直的穆斯林移民来说,“法国梦”是可以实现的,“很多法国的穆斯林早出晚归地工作,遵纪守法,交税,他们必须应该被这个社会接纳。”

从索邦大学阿拉伯语文学系硕士毕业的黎巴嫩裔法国人莫娜目前在一所巴黎公立学校的国际部教阿拉伯语,她的学生们大部分是有伊斯兰文化背景的第二或第三代移民。她不同意政府把此次事件和穆斯林社群联系起来,尤其不同意政府威胁要解散穆斯林群体的NGO,因为其中包括一些为打击穆斯林恐惧症(Islamphobia)提供法律援助的组织。

“法国仍是一个种族歧视非常明显的国家”,莫娜说。她担心穆斯林群体会因此遭受日渐严重的恐穆情绪的威胁。袭击发生时学校正好处在假期,莫娜还没有想好如何与她的学生讨论这个事件,她担心学生会因为他们的伊斯兰背景而感到“受指责”的压力。

莫娜的父亲是黎巴嫩人,早年来到法国做工程师,母亲是法国人,家庭信仰为基督教。她作为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在宗教上虽然不属于穆斯林群体,但因家庭和专业的原因熟悉伊斯兰文化的方方面面。莫娜的白人身份得以让她自己免于歧视,但她的家人和朋友有时会因为伊斯兰背景而受到不公对待,比如在公共场合遭到言语侮辱或者被要求摘下头巾。

● 2019年11月10日,抗议者手持写有“法国人和穆斯林,以我们的双重身份为荣”的标牌,在巴黎游行抗议穆斯林恐惧症 / 法新社

● 2019年11月10日,抗议者手持写有“法国人和穆斯林,以我们的双重身份为荣”的标牌,在巴黎游行抗议穆斯林恐惧症 / 法新社

活在风暴中心

事实上,穆斯林社群和法国主流社会间的心墙一直存在,有的人会从宏观角度批判性地思考种族歧视等问题,有的人则更看重自己生活的实际利益。

莫娜相信不是所有法国人都会将恐怖主义袭击和穆斯林群体关联起来,但是人们不会主动去反思少数族裔和主流社会之间的复杂问题。现实是,种族主义是法国社会一层不可忽略的背景,基于此,将恐怖主义和穆斯林群体相关联才可能在法国成为一种主流话语。另一个关键是,种族主义对一些法国人来说是“在智识上说得通且能为他们带来一些好处的东西”。

来自埃及的穆罕默德觉得法国对意识形态伊斯兰化的问题采取的对抗性的政策,反而会引发激烈的反弹,催化更多的恐怖主义袭击。与此同时,他觉得如果穆斯林乐于接受改变,融入法国对穆斯林来说是容易的,但是“头脑僵化的人不太好融入法国社会”。

很多穆斯林移民的确在法国享受到了一些福利,和本国相比,欧洲的优渥条件给予了他们更多个人发展的机会。比如,阿卜杜高中毕业后来法国东部的城市南锡上大学,在大学里他选择了机械工程专业,这段求学经历奠定了他日后在法国工作和定居的基础,他因此很感谢法国提供的机会。

然而,在工作场所的种族歧视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困难。因为加班且无法涨薪,阿卜杜放弃了上一份工作,目前他已失业将近一年。疫情背景下,法国的就业情况更加艰难,眼下他还在等待巴黎的面试邀约。“有的公司不喜欢阿拉伯人,”阿卜杜说,“他们不会明说,但会给你压力,最终是你自己决定走人。”

哈桑大叔虽然享受自己在法国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更像是法国人而不是摩洛哥人,却忧虑孩子们的未来,担心法国社会和穆斯林群体的分裂下,排斥少数族裔的历史可能会重演:“我们都知道对犹太人的仇恨最终带来了什么”。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看人和人之间的不同,而不是去看我们的共同点呢?”哈桑大叔问道。

对这个问题,人们都会号召通过对话和互相沟通达到和解,然而现实中,这条道路充满互不理解、各不相让和可能一触即燃的导火索。也许就像哈桑所说:“我们都生活在风暴中心,每个人都得小心别把事情弄得更糟。”(责编/袁漪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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