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蕊 编辑｜郭妍
“这里还有20多个病人，你怎么可以下班？”
冬夜11点，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江北院区，急诊医生范志伟被堵在了下班路上。堵住他的是一位老年患者。老人不知道范志伟当天上的是白班，已经从早上8点加班到了夜里11点。这时的范志伟得尽快吃饭、睡觉，因为第二天等着他的还有一个白班。
一番解释后，老人给范志伟“放了行”。但是这样的焦虑和不理解，近半年在范志伟的诊室频频出现。2023年9月以来，支原体肺炎、甲流、乙流、合胞病毒、新冠肺炎等呼吸道疾病组团来袭，各地医院与患者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感染高峰。回看这段“过峰”经历，既有医务人员摸索累积的应对之道，也有亟待更多关注的细节问题。凤凰网健康专访多地急诊、儿科、呼吸、感染科室的一线专家带来解读。
焦虑的急诊
图源东方IC
“2023年9月前后，身边就有同事感染肺炎。很快我们反应过来，这就是支原体肺炎。这波感染来势汹汹，大概在10月底至11月中旬到达波峰，随后发病下降，紧接着流感又来了。这几个月我们的工作量暴涨了3-5倍。”
范志伟告诉凤凰网健康，“过峰”期间自己一天最多要接诊150人左右，平均5分钟看1个人。“如果上白班，一般都要加班到夜里。我们坐在那里，会觉得患者越看越多，永远也看不完。”
患者量不小，处理压力却并不大。因为和2020年-2022年的新冠病毒防治相比，工作量已经减少很多。此外，支原体肺炎感染和流感的重症病例较少，处理起来也不算棘手。对于范志伟来说，2023年流感高峰的应对压力甚至不如2018年。“那年有篇很火的文章叫《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当时奥司他韦到处断货，有扬州的朋友连夜开车到南京来找我买。但我这边也要排队开，排了好久也是没有。”
但是这次过峰，范志伟的心理感受却比2018年差，因为他所在的急诊几乎每天都有患者吵架。“不是和医护吵，就是患者之间吵。现在一些人对于感染似乎特别焦虑，恐慌程度也比以前高。总觉得自己最严重，一定要得到最快的治疗，就容易产生矛盾和纠纷。2018年流感的患者也不少，但是大家就把它当作感冒和发烧，情绪要平和很多。”
范志伟向凤凰网健康分析，一方面，这反映出患者的焦虑心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急诊人员的数量确实不足。曾有媒体报道，上海地区的急诊医生缺口高达1/3。而在不发达地区，急诊医生更缺。范志伟补充，要想提升就医感受，各家医院应该在能力范围之内做好流程优化，还要利用好互联网工具，帮助患者减少等待的时间。
“当然，还有很多人对于急诊的作用并不理解。急诊的急，到底是病情危急、生命危急，还是心情急、时间急？很多人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缺人的儿科
如果说急诊科过峰的关键词是“焦虑”，那么儿科或许就是“爆炸”。2023年支原体肺炎及流感流行阶段，患儿多到爆炸，家长急到爆炸，医护忙到爆炸。
图源东方IC
以华中地区的儿科旗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儿科为例，该科日门诊量常态约在2500人次，但在2023年3月流感流行阶段和下半年肺炎支原体流行阶段就骤然升到了3600人次以上，激增近50%。
“一位医生一个工作单元接诊120个孩子是常态。很多同事连续保持早上8点到晚上6点的高强度工作，还要加班晚上6点至9点的业余门诊，自己孩子的生病反而顾不上，丢给家属处理。”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儿科学系主任、同济儿童医院院长罗小平告诉凤凰网健康，在呼吸道疾病高发时期，科室会增开普通门诊、业余门诊、夜间及周末专家门诊、儿童呼吸系统专科门诊，同时增加急诊和普诊医生，积极推广互联网在线问诊，促进家长运用手机自助开单等等，减少排队，缩短就诊等待时间。有了这些多举措分流方法，同济儿科2023年急诊较往年有明显好转，并没有以往 “排队12小时以上”情况，哪怕是最高峰时段的夜间急诊，平均等待时间也只有1-2小时。但整个“过峰”期间儿科医生实在紧缺，这也成为制约该科快速“过峰”的最重要因素。
罗小平介绍，儿科医生整体待遇低，而且儿童患者无法正确表达，接诊过程和体检过程繁琐复杂，再加上部分家长情绪焦虑、沟通困难，导致医生工作时间精神压力和身体压力都非常大，因此儿科对人才的吸引力差，很难留下人才。
在医疗行业里， “儿科医生荒”早已不算新鲜事。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儿科医师数量为22.6万人，同时期 0-14 岁儿童数量为 2.39 亿，相当于每1000个孩子只有1位儿科医生。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医学生对儿科产生了犹豫。“2022年的调查显示，医学专业高考志愿填报人气排序中，临床医学以 648.7 万的人气值高居榜首，儿科则以 26.9万的人气值垫底。”
罗小平坦言，2023年呼吸道疾病的集中到来，让很多人再次关注到儿科的辛苦。但是对于训练有素的儿科人来说，这其实是工作的常态，每年都会有各类疾病高峰，包括腺病毒、流感、轮状病毒、RSV等等，迎接疾病高峰是儿科医生的常态，“过峰”也不是什么难事，加几个班就过去了。“我们更期待家长和社会能够给予儿科医生更多的理解和耐心。我们并不觉得加班很累，反而会被家长的一句辛苦、一点关心触动落泪。”
罗小平建议，季节性流行病还会到来，管理机构应该加大政策倾斜，落实保障儿科医务人员薪酬待遇，吸引更多优秀人才加入儿科、从事儿科；同时加大基层医生儿科能力培训，分担综合医院就诊压力。
图源东方IC
和重症“硬碰硬”的呼吸科
“刚刚完成一例气管镜。我们今晚救治的小朋友的妈妈，还在儿科监护室救治其他患儿。”2023年11月14日晚上9点多，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呼吸与危重症科主任牟向东发布了一条朋友圈。自10月支原体肺炎爆发以来，每晚9点甚至10点再做一台支气管肺泡灌洗手术，就成了他和团队的生活常态。时不时地，牟向东还忍不住在朋友圈感叹：“支气管肺炎真多啊！”
呼吸道疾病抱团高发，急诊、儿科首当其冲，呼吸科、感染科紧随其后，成为支援一线加兜底重症救治的中坚力量。“2023年7月，我们的门诊量还在4900，10月份就到了5600，之后的11月份、12月份都在6500左右高位运行。随着患者数量的增加，我们的工作时间也延长了，基本都是下午一点半才结束上午的门诊，接着还要再做6-7个肺泡灌洗，外加处理下病房的事情，走出医院就是晚上10点后了。”
图：牟向东正在为患儿做全麻气管镜（中间持镜者）
牟向东告诉凤凰网健康，无论是支原体肺炎还是甲乙流，对于业界都不是新事物。经受过新冠疫情考验的医护队伍，应对这类疾病并无太大压力。只是作为重症治疗的重要力量，呼吸科需要以更加专业的认知和技能做好医疗支持。“比如近期成为焦点的支原体肺炎，它的特点就是低龄儿童易感且症状相对较重，再加上耐药导致的药物治疗效果有限，重症患儿一不小心就会发展出塑形性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肺不张、大面积肺实变和坏死等并发症，严重的会危及生命。对于这类患儿，支气管肺泡灌洗治疗也就是俗称的‘洗肺’效果很好。清华长庚呼吸科就在通行的“半麻下的支气管肺泡灌洗”方法上发展出了全麻灌洗，冲洗效果好、患儿配合度也高，治疗效果非常好。疾病凶猛，相较于关注医护的辛苦，我们更愿意用技术和疾病硬碰硬，帮助患者打赢这场仗。”
早在2023年10月底，牟向东就提出了《支气管肺泡灌洗治疗儿童重症支原体肺炎简明临床建议》，由其发展出的“全麻下的支气管肺泡灌洗”方法，也已成为北京地区儿童支原体肺炎重症治疗的重要支持。
敢于“不慌不忙”的感染科
2023年12月初，深圳疾控宣布深圳处于流感流行期，深圳流感的风险等级为“中”。在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上班的感染科副主任医师李晓鹤，却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接诊压力。除了每天要看的患者有所增多，李晓鹤工作的时间并没有延长。医院急诊、儿科、呼吸科的同事也都保持着既往的工作节奏——这个深圳唯一的国家感染性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就这样平稳有序地度过了疾病高峰。据了解，此前2023年5月的流感高发期和10月的支原体肺炎高发期，三院也是这样“不慌不忙”度过的。
李晓鹤告诉凤凰网健康，多年前，医院就形成了一套应对传染病发生的培训和备班制度。这套制度常年运行，每年11月，医院都会启动冬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控培训，防护物资也是长年储备。“遇到突发传染病乃至疾病高峰，我们会迅速增加人员、增开诊室，陆续补充备班医生、二线医生、三线医生，感染、儿科呼吸、急诊科室互相支援，检验、影像同事也会迅速到位………哪怕在疾病高峰期，大家也能按时下班。因为会有其他培训合格的同事来接班。”
稳健有序的储备制度给了深圳三院应对各类疾病高峰的“底气”。资料显示，新冠疫情暴发时，2019年12月观测到武汉不明原因肺炎动态，2020年1月2日三院就开启了全员培训，8日就进行了实战演练。等到1月11日首例阳性患者到来时，医院已经全面就绪。
“医院每年还会为员工免费接种流感疫苗。过去强调是在重点科室接种，比如传染病病区、重症监护病区、发热门诊等单元医护。现在是医院全体，包括医护人员、后勤人员、护工等等都接种。”李晓鹤向凤凰网健康补充，自己也和一些医疗单位做过交流，知道大家在疾病高峰时期都不乏艰难与辛苦。从实操角度讲，重点配备快速检测设备，积极培训储备专业人员梯队，尤其是能够完成传染病识别处置的发热门诊、急诊人员队伍，对于医院顺利“过峰“来说特别重要。
“应该说，应对传染性疾病发病高峰，已经成为我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不会有太多新鲜感受。但是在最近的接诊中，还是能看到一些变化。现在很多患者到了门诊，都会主动描述症状、细节和接触史，还会提醒医生考虑是不是支原体肺炎、是不是流感……大众对于呼吸道传染病的认知，真的有了很大提升。我们一起走过疾病冲击的日子，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