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7年，西班牙人痛失为他们开疆拓土的功臣科尔特斯。同一年，西班牙人迎来令他们光耀文坛的塞万提斯。塞万提斯降生之时，西班牙正值黄金时代的巅峰，是第一个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帝国”，查理五世夸耀着“太阳永远照耀我土”。当他提笔写作《堂吉诃德》之时，西班牙已是日薄西山，腓力二世挣扎在生命的尽头。透过日本学者清水宪男所著《堂吉诃德的世纪》，我们可以遍览这个时代的人间万象，了解帝国兴衰之路。
帝国盛极而衰，并非毫无征兆。塞万提斯本人，就是西班牙美梦幻灭的见证人。1571年，青年塞万提斯满怀壮志，投身到勒班陀海战之中。对他而言，此战既是荣耀也是阴影。战斗中，塞万提斯三处受伤，其中左手伤重致残，但借堂吉诃德之口，他说出了骄傲的心声：“优秀士兵身上有的是火药的味道而不是灵猫香，如果你能坚守这一光荣的岗位直到暮年，即便是遍体鳞伤和臂断、腿瘸，至少不会没有尊严，而那尊严并不会因为贫穷而就受到损伤”。
塞万提斯雕像
战后，西班牙吞并葡萄牙，风头一时无两，但塞万提斯却在柏柏尔海盗的囚禁中度过了5年。待他被赎回之时，荷兰宣告独立，西班牙自此走入下坡路。重获自由的塞万提斯在无敌舰队谋得了一个军需官的职位，正是在这份工作里，他见证了西班牙在1588年的惨败。无敌舰队当年并未一战覆灭，又在随后十余年间组织了四次徒劳无功的远征。明眼人都已发现，西班牙不过是强弩之末。
回到历史现场，从1571年勒班陀海战到1588年无敌舰队惨败之间，正如塞万提斯的一部传记所言：“作为一个民族和地域的政治势力，西班牙的身份感和价值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接着就骤然跌落，在经济和政治现实这块坚硬的岩石上摔得粉碎。”《堂吉诃德的世纪》对绅士和流浪汉两大人群着墨颇多，他们恰是西班牙幻灭的缩影。
16世纪的西班牙帝国
堂吉诃德虽是虚构人物，但他却是乡村绅士的完美代表：一面标榜着建功立业的雄心，“矛架上常插着一根长矛，有一面古旧的盾牌，还有一匹瘦马和一只猎犬”；另一面花费一年七成收入，“用来置办过年过节穿用的细毛呢外套、天鹅绒裤子和天鹅绒平底鞋”。清水宪男注意到，西班牙有不少同病相怜的绅士：“在他们夹在现实和自我意识中间痛苦的时候，有些人左右朴素的农园地主来维持生计，有些人一遍忍受着耻辱一遍从事手工业，甚至有绅士一边坚持自己的自尊心一边乞讨。”与堂吉诃德一样，绅士耗尽家产，也只能维持短暂的体面。《西班牙的灵魂》一书提及，富人热衷于为金链子、羽毛、戒指、皮手套、珠宝、蕾丝手帕和十字架一掷千金，囊中羞涩之人，就从法国进口劣质小商品，比如别针、假珍珠串、扇子和念珠。大量金钱被用于购买毫无实际用处的体面饰品，以致于在《堂吉诃德》出版的时代，西班牙不得不颁布法令，限制购买“纯为炫耀的物品”。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大炮一停，也并非万事大吉。1588年无敌舰队遭遇重创之后，战事不如以往频繁，但社会问题却愈发严重了，清水宪男笔下的流浪汉，就是这一时代的顽疾。流浪汉来源众多，他们之中有由于战争致伤致残而衣食无着的退伍士兵，也有家道中落、无法维持体面的潦倒贵族，还有闯荡美洲失败的投机者。这些人流窜在城市和乡村，有时以乞讨零工为烨，有时以坑蒙拐骗为生，堂吉诃德遇到的形形色色闲人与骗子，不少就是流浪汉。当这些人成为社会不可忽视的群体之时，也难怪作者在《堂吉诃德的世纪》里感慨“崇高的精神在消失，与世间诸恶做斗争的有志之士也消失了”。或者如后世对《堂吉诃德》的评价：土壤里满是腐朽物质的时候，鲜花迎来枯萎之前最娇艳的绽放。
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雕像
某种程度上，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也有堂吉诃德的影子。在“统治半个世界”的16世纪中叶，债务已令腓力二世头疼不已。军队和战争如同吞金怪兽，不停侵蚀着国库。窘境之下，西班牙只能吞下热那亚和威尼斯银行家送来的“慢性毒药”，一边是金融债台高筑，一边是出台杀鸡取卵的税收政策，让原本失落的统治地区更加躁动不安。然而，腓力二世就如发疯了的堂吉诃德，不停挥舞长矛，刺向那些风车与巨人。历史学家尖刻地评价道，腓力二世就是西班牙的庸医。他看到国家生病发抖，于是决定割开它的血管，让血流出。血液就像丑陋的红色小溪奔向佛兰德斯，或者流向英格兰，结果流失在大海中。的确如此，腓力二世坐拥来自美洲殖民地的金银物产，但他毫无顾忌地挥霍着日不落帝国的本钱，恰如一个著名的比喻：西班牙就像一张嘴，填进食物加以咀嚼，仅为把它送到别的器官，除了经过的气味和偶尔粘在牙齿上的碎屑，什么都没有留下。在耗尽国帑之后，如同堂吉诃德临终悔悟一样，腓力二世终究察觉了自己的力不从心，选择在修道院度过余生。
有人说，除了人名地名之外，历史都是假的；除了人名地名之外，小说都是真的。此言前半句有失偏颇，后半句则不无道理。堂吉诃德是真实的，他或许是塞万提斯的自画像，或是隐喻了国王腓力二世，他是一位向往西班牙黄金时代的绅士。他不全是疯子，他在尽力保持着一个西班牙绅士的体面；但他是病人，他的理想主义与西班牙的国力一样病入膏肓，只能无奈目送帝国盛世的一抹余晖。
《堂吉诃德的世纪》
【日】清水宪男 著
刘洋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
作者：安梁
编辑：袁琭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