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谷王牌小丑面具下的真实生活 北漂十年最大心愿:被女儿喜欢。 新京报深度报道部 X “我们视频” 联合出品
在北京39摄氏度的高温天气里,陈洋七分袖外面还套着一个黑红色马甲,红色和白色的颜料在鼻子上、嘴上和眉毛上勾勒着图案。
他是小丑。还没表演,汗就从两颊不停地往下流。
17岁辍学,19岁入小丑行当,十一年里,34岁的陈洋回老家广西北海的次数掰着右手的手指就能数完,每次在家里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两天,就又得赶回北京工作。
游乐园一年365天开放,台下每天都是新鲜的面孔,陈洋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表演泡泡秀,手臂长期浸泡在药水里,皮肤红肿,化脓,溃烂后又生出新的表层,反反复复。
他给成千上万的孩子带来欢乐。四年前,女儿果果出生,他却只在女儿面前表演过一次泡泡秀。
海洋馆是小丑演员的主场,陈洋正在表演泡泡秀。新京报记者汤文昕摄
陈洋的同事——28岁的蒲兴志也是个新手爸爸。在台上,他是备受欢迎的气球达人小志哥哥。在台下,他是会冲奶粉、会换尿不湿的全能奶爸。
一年前,女儿在北京出生。他给孩子取名“糖果”,意为自己的小甜心。糖果算是在游乐园出生的孩子,淡季的时候妈妈带着她上班。从小就看爸爸表演小丑,不会说话的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咧着嘴笑。
“小丑这个职业就是丑化自己”
仲夏的北京,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黏腻的焦灼。
穿着花衬衣和彩色短裤的青年男女,放暑假的学生党和带着孩子的三口之家,成批涌向游乐园。
在被尖叫声淹没的人海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屋子,和外面的世界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墙上挂满了厚重的人偶服装,北极熊熊掌处的绒毛已经变成了黑灰色,走近能闻到一股汗水浸出的盐渍味。化妆镜前,陈洋正在为九点的迎宾秀演出化妆。
在高温酷暑的天气里表演对演员是一种考验,出了汗也不能擦,会把妆擦掉,只能用手捂着脸,把汗水带到手上。每结束一场表演,小丑演员来到休息室时都是大汗淋漓。
演出结束的人偶演员。新京报记者解蕾 摄
九点的全明星秀是一天的第一场表演。
当躁动的音乐从喇叭里流出,四个小丑演员踩着鼓点出场。陈洋年纪最大,大家都叫他“老洋”。化完妆的老洋像个白胡子老头,身高一米八的他穿上小丑服之后,挺着肚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备场的时候他还面无表情,到了台上,嘴角上扬,眼睛放光,跳着娴熟的舞步,较壮的身躯跟着音乐一起律动。
小丑演员每天都有十场左右的表演,几乎每隔一小时就有一场,直到晚上九点。他们几乎全天带妆,在食堂,经常能看到脸上涂着彩色颜料的人张着红色的嘴,小心翼翼地把饭送到嘴里。
“我觉得小丑这个职业就是丑化自己,给别人带来开心,自己也就开心了。”小志说。他会在台上用可爱的腔调讲一些幼稚的话语,故意做出一些搞怪的表情,只要一上台就会自动转换人设。
演出前,小丑演员在热场。受访者供图
这十年,他数不清练习了多少箱气球,从看着教材反复尝试,直到现在看见一个东西就可以随手用气球折出来。他做过最大的一个造型是一只贵宾犬,大大小小的气球加起来有一千个,用了一上午就完成了。
不愉快的经历也时有发生。小志派发气球的数量无法满足现场观众要求,总是会遭到游客投诉。有一次在海洋馆后台楼梯上,他不小心摔倒,右臂上拉了一个很深的口子,那道长长的疤到现在都很明显。
“我错过了孩子那么多的成长”
音乐结束,灯光暗下,舞台落幕。
休息室里,老洋和在舞台上的时候判若两人,一直低着头看手机,不怎么说话。
“在台上为了给游客呈现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我会一直笑,一直讲话,绷紧这种兴奋的状态。下台之后就很累了,不想再多一句话。”老洋很疲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会分裂出两种人格,表演时比较疯狂,生活中却喜欢安静,在宿舍里听听歌、打打游戏,不愿意凑热闹。这份工作让他在舞台上把自己彻底打开,也让他在台下把自己封锁得更紧。
手机突然响了,老洋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
是女儿打来的视频,幼儿园放假了,母女二人准备过几天坐火车来北京,路上要十几个小时。屏幕里,果果啃着玉米叫爸爸,网络信号不太好,视频总是卡顿,听不到女儿的声音,老洋就一直看着画面。
轮到他上台去主持,果果赌气似的不挂断视频,老洋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拿着话筒走到幕布后,开始主持,舍不得关掉视频。
休息间隙女儿打来视频电话,轮到陈洋主持节目,他一边主持一边舍不得挂断电话。新京报记者解蕾 摄
打开他的手机相册,全都是女儿的照片:第一次化妆表演节目,穿着斑点裙去春游,和妈妈姥姥的合照,臭美的自拍,课外班学跳舞的视频,唯独看不到父女两人的合影。
从女儿一岁开始,老洋就在游乐园工作,一年只能在春节前后回去半个月。幼儿园的家长会从来都是妈妈去参加,学校里面教的亲子互动礼仪课,老洋也从来没有参与过。
“经常看这些照片,就感觉我错过了孩子那么多的成长。”果果的生日是四月,刚好是游乐园最繁忙的旺季,四年里,他只陪女儿过了一次三岁的生日,特地请了两天假回去。
女儿有时候也会问:“爸爸在干吗呀,怎么不来陪我过生日呢。”老洋也只能说爸爸在工作,有妈妈陪你就好了。
“女儿不喜欢我,总说我是坏爸爸,爸爸小气,因为我都没有时间陪她。”
几天前,刚好是老洋的生日。午休的时候,他打开微信听到女儿用稚嫩的声音说,“爸爸生日快乐。”之后再回放语音的时候,他的眼眶仍旧会发红。
未来与抉择
老洋曾经把家人接到北京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媳妇儿和女儿在拥挤的出租房里住不习惯,北京的物价和房价都很高,与工资不成正比,只能回老家。
小丑演员在旺季时,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块钱,淡季时也有旺季的一半多收入。老洋现在一个人住在员工宿舍里,一月房租是八十元。
陈洋居住的员工宿舍。新京报记者汤文昕 摄
每天重复的表演或多或少还是会让老洋产生麻木的感觉,在工作中遇到的压力和烦恼他很少跟家人说,怕他们担心。很多个夜晚,他结束了一天的演出,一个人回到宿舍,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就开始默默流泪。他有十年没有在广西北海待过两天以上,自从十九岁出门远行,就再也没有好好地陪过父母。他也会数着日子,想着下次再见到女儿是什么时候。
老洋想过把工作辞了回老家。但是小丑行当已经做了十多年,他不知道自己回老家还能做什么,对做其他行业没有信心,也不敢轻易去尝试。34岁的他,面临着事业和家庭之间的艰难选择。
小志属于乐天派,他很享受在游乐园里工作的状态,“这么多年来,用玩的心态就把表演完成了,而且折出不同造型的气球也很有成就感。”小志觉得自己的气球每件都是一件艺术品,他和妻子拍婚纱照的时候,妻子穿的裙子就是小志用气球编成的。
小志和妻子的结婚照,裙子是他自己用气球做的。受访者供图
2010年,他随团前往汶川小学进行两周年慰问演出。那是他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演出,给震区的孩子带来欢乐,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价值感。
“这些年该有的都有了。”小志用人生巅峰来比喻在欢乐谷的日子,他在这里找到了爱人,从一个单身小伙变成了孩子爸爸,用攒下的积蓄买了车,在老家买了房。起初他也看过北京的房价,但实在无法企及,如果在燕郊买个小房子的话,咬咬牙也可以,但他觉得那样太累了,后半辈子就成了房奴。
随着年龄逐渐增大,小志也感受到来自职业上的压力。游乐园每两年都会有一次考核,如果自己不去接触新的东西,很快就会被年轻的血液淘汰掉。以后,他想做一点自己的小生意。现在他就想多挣点钱,攒点资本,“毕竟孩子的奶粉、幼儿园的学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会很骄傲地告诉她,老爸是个小丑演员”
有时候看着台下的小朋友,老洋也会想起果果。那一刻,影像似乎重叠到了一起,好像女儿就在眼前。遇到和果果相像的孩子,老洋就会多花些心思陪她玩,像是想要把对女儿的亏欠都给予眼前这个小女孩。
“我总是在想,这要是我女儿来看我该有多好。”
女儿来过欢乐谷看爸爸的演出,老洋把她叫上舞台互动。果果玩得特别开心。临走前,还说“爸爸,你下次要再表演好一点给我看哦。”
化上小丑妆后,老洋会跟女儿说自己是白胡子老爷爷。有时候视频聊天的时候,果果也会主动把爸爸介绍给自己的小伙伴,“你们快来看,这是我爸爸。”
老洋很感动,女儿能因为爸爸而骄傲。
小志说,等女儿长大后,自己会很骄傲地告诉她,老爸是个小丑演员。
但老洋不想让女儿继承自己的演艺行业,“这一行太辛苦了,而且每天要接触不同类型的人,性格一定要好,不然就会发生矛盾。”
小志还没有想得这么长远,他的小公主才一岁零两个月,还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有了女儿之后,小志工作的动力变大了,他想尽最大努力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
小志不想走老洋的老路,他不想错过孩子的成长。再过两个月,他准备把女儿接过来一起住,幼儿园他已经看好了,是在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他希望陪着女儿一起长大。
“等我女儿长大后,我会很骄傲地告诉她,老爸是个小丑演员。”
新京报记者 解蕾 汤文昕 实习生 付蕾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