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瑶专辑:流言

你的负担将变成礼物,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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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长恨歌》节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熏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

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

Photo by Jorge Represa

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

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上海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

Photo by Jorge Represa

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上海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是背离传统道德的,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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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温特伯格《狩猎》

被流言击中的人,想要澄清事实简直无异于痴人做梦。流言是交际场里天然的边角料,人们只需要竖起一张靶子,对着这个靶子毫不疲倦地表演各自的立场、手腕、想象力、甚至是可疑的正义感,暗暗成全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目标即可,至于这靶子是人肉靶子,还是动物靶子,其实是不重要的。

对于被击中的人来说,信任是最难拥有的天价奢侈品,对于孤独患者,尤其如此,很不幸的是,米克尔森饰演的这位卢卡斯正是这样一位。那种毫无条件的、绝对的信任,那种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的信任才是所有情感中最高贵的,它是爱的底色,是昏暗寒冷的世界里,微微弱弱的一簇暖光。

有可能和流言制造者和解么?不,不可能。如果收监治罪是最公正的惩治手段,那么流言无异于钝刀割肉,心一刺刺地疼,疼得要亲手了结自己,如果宽恕来得这样轻易,那么这痛苦的分量就太过可疑。想起野夫说过的一句话:“我和他,以及我和这个时代,都无法握手言和了。相逢一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每个人最终都将面对历史。刺已经扎进我们肉里,需要剥皮或许才能拔出。干完脏活的人,没有如此轻松就能洗底的。”

片子最后,卢卡斯被头顶的冷枪惊得昏天黑地也是预料中的。受害者将始终是受害者,因为流言加上时间,在愚蠢的人那里就成了事实上的罪证,逃离是默认,留下是惊慌,被流言击中者左右不能,恐怕一生都要生活在阴影里了。

音.

Nikolaj Egelund-Hunting

愿你自己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请你相信:无论如何,生活是合理的。

——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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