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极子按:人是唯一有意识要在身后留下记录的动物,而这些被后人称为“艺术”的图形记录正是人类文明中最绝妙的指纹。
山中有苍松,舟人见之欲刳(kuā)而为船,乐人见之欲斫(zhuó)而为琴,倦者卧于树下刚好做一晌南柯大梦,唯有画者会本着一颗诗心将苍松默印于心,付诸笔墨,完成一次审美的体验和传达。
▲ [宋] 李唐《万壑松风图》轴,1124年,绢本水墨淡设色,纵188.7厘米,横139.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起初,一件艺术品不论多么令人欢愉,或多或少都具备一定的实用价值。这种出于实用目的的工具理性怂恿着人类把自然生命或事件从历史长河中剥离出来。 圆雕的制像方法率先剔除了自然物中的时间因素,仅留下它三维的模拟形骸,出土于奥地利 威伦多夫的“维纳斯”即是明证。这尊距今已有三万余年的圆雕用最肿胀的方式去表现那些最能显示女性旺盛生育能力的器官,而无关紧要的部分则被最大限度地缩略:面部被处理得不辨眉眼,巨大的双乳将搭在其上的手臂反衬得瘦小枯干,短粗的腿似乎完全不具备站立功能。人们只希望通过对饱满的女性器官的夸张塑造,以及通过对这尊丧失了时间维度的静止圆雕的摩挲快感,在遐想中获取同等强大的生育能力。
▲ 威伦多夫的“维纳斯”,距今约30000年,石灰岩圆雕,高11cm
奥地利维也纳 自然史博物馆藏
威伦多夫的“维纳斯”被摩挲了五千年后,人类对自然物再一次进行降维打击——三维的圆雕逐渐趋于二维的平面。如果 浮雕可被视为一个过渡阶段,那么出土于法国西南部 罗塞尔的“持角维纳斯”便属于“二维半”的艺术,它将圆雕和素描所确立的原则加以融合,而浅刻的轮廓线已经准备取代圆雕工艺去引领观者对立体的想象了。
▲ 洛塞尔的“维纳斯”(亦称“持角维纳斯”),距今约25000年,石灰岩浅浮雕,高47cm
法国波尔多 阿基坦博物馆藏
这类承载着人类欲望的形象继续降维成具有交感巫术功能的二维史前 岩画。 克罗马农人用先涂色、后勾线的手法把各类冰河巨兽的身形复现在岩洞顶部,他们会将轮廓线附近的部位用炭黑擦出立体感,并用浓淡不一的赭红色去表现野兽肌肉的凹凸有致。当古人仰望洞顶将目光灌注于岩画中的某个野兽形象时,二维平面对三维空间的逼真模仿对他产生出难以抗拒的致幻作用。他会因此而细细揣摩被囚禁在岩画中的野兽呼之欲出的体态、动感和气势,并将它与暗藏心底的觊觎或畏惧之情联系起来。在这种身临其境的交感互动中,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到底哪个先降临的古人会默默祈祷,祝告上苍保佑他在未来的狩猎中旗开得胜。
▲ 阿尔塔米拉岩画《野牛图》,约公元前15000年
西班牙坎塔布里亚 阿尔塔米拉国立博物馆及研究中心藏
岁月悠悠,逝者如斯,时光的洪流滔滔向前。这世上有许多人相信进化的历史就像一场永不回头的马拉松比赛,人只有不懈地和自然做斗争,抽象它、驾驭它、征服它,才能到达进化的胜利终点。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人类之所以最终能进化成唯一有意识要在身后留下记录的动物,正因为绘画等手段在历史长河中从最初的实用工具逐渐升格为审美体验的交流媒介。人们在挥毫作画时意图发生了根本转变,正是这种创作意图的转变标志着实用品范畴的终结和艺术品范畴的肇始。 而那些被后人称为“艺术”的图形记录不仅是人类这一物种在进化历程上留下的脚印,更是他所创造的文明中最绝妙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