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于是之是我国著名表演艺术家,中国话剧代表人物。话剧代表作有《龙须沟》(1951)、《骆驼祥子》(1957)、《茶馆》(1958)、《丹心谱》(1978)、《洋麻将》(1985)等,电影代表作有《青春之歌》(1959)、《秋瑾》(1984)等。曾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一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市戏剧家协会主席等职。
近日,于是之遗孀李曼宜的回忆录《我和于是之这一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发书中关于话剧《茶馆》复排的相关内容。
“文革”前的那些年,是是之体力、精力最旺盛的时期。“大跃进”时,他才三十岁出头,领导给他压担子,他整天忙忙碌碌,不知疲倦地工作。
1958年3月29日,老舍先生的《茶馆》首演,演出效果很好,受到专家和观众的好评。曹禺院长曾赞叹《茶馆》的第一幕,说:“那是经典啊。”可没想到,当这个戏演出了四十九场后,也就是7月10日那天,一位文化部的领导来看戏,事后召开了院扩大党委会,在会上却批评了剧院的领导,认为“在组织创作和演出中‘不是政治挂帅,而是专家挂帅’‘不大注意政治,不大注意内容,有点过多地追求形式’……”,还说,焦菊隐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论是“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教条主义”……总之,这样一出好戏就被停演了。
接着,剧院就忙着安排了几出“政治挂帅”的戏,如《烈火红心》《青春的火焰》《难忘的岁月》等等。老舍先生也在8月间又拿出了他的新作《红大院》。是之则积极参加了《红旗飘飘》的赶排(他演党委书记),这出戏在8月26日就上演了。9月12日这天,周总理来看演出,散戏后,是之等人陪着总理走上舞台时,总理对他们说了一句话:“《茶馆》改一改还可以演嘛。”总理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到这句话的人,内心都感到一阵惊喜,大家明白这出戏又有救了。记得是之在那天散戏回家后,忍不住内心的兴奋,把这个信息跟我说了。他说:“也不知总理怎么知道的这个戏不让演了。”
《茶馆》要改,怎么改?说是要“加红线”,而这“加红线”的工作老舍先生是不会做了,于是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童超、英若诚和是之的身上。那时剧院正忙于研究国庆十周年献礼的剧目,《茶馆》复排的事情就被拖了下来,并且一拖再拖。直到1963年年初,复排《茶馆》才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1959年7月是之被选为剧院党委委员,同时也是艺委会的成员。他在演出创作的同时,还负责行政管理方面的一些工作。那段时间,是之很是忙。他演了老舍先生另一部新作《女店员》;还被借调到儿童艺术剧院演了《以革命的名义》,并拍了舞台纪录片;赶排了电影《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此时他还写了个剧本《花开遍地万户香》,后来在剧院上演了;他和梅阡被派去协助曹禺院长创作《胆剑篇》。
于是之饰演话剧《茶馆》中的中年王利发
1962年,为了排朝鲜的话剧《红色宣传员》,是之和剧中几个主要演员去朝鲜体验生活。回来排戏,年底就开始演出了,演了有一百多场。1963年,一些领导人,如周恩来、邓小平、董必武、陈毅、彭真等同志都来看过,称赞这是一出好戏,要多演。与此同时,被停演多年的《茶馆》也开始复排了。
然而,这次《茶馆》复排又是“生不逢时”。就在他们忙于重排的时候,文坛传来新消息,说上海发表了“大写十三年”的讲话,提出“只有写社会主义时期的生活才是社会主义文艺”。还说:“天上的(神仙的)、地下的(死去的)都不看了,要看十三年的。”人艺的演员们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复排着《茶馆》。
这年的4月7日,《茶馆》——这个“不写十三年”的、算不上“社会主义文艺”的戏剧,终于再一次上演了。报纸上不做任何报道,也没有任何宣传,《茶馆》就在没有一条消息的情况下,默默地演过来。许多同行都替人艺担着心。演出前,连排两次——彩排一次及一次首演,老舍先生都去了,但他没去后台,也没有跟演员们说一句话。当时不仅演的人担心,一些热心的朋友也替他们捏把汗。是之曾和我说,蓝马看完戏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啦,你们还敢演这样的戏?!”后来,周总理在4月召开的文联会上做报告,明确指出:“我们要提倡文艺反映现代生活,但不能把古代和近代的一笔勾销,不能只局限于写十三年。”不久,周总理来看《茶馆》演出,跟焦菊隐先生谈道:“《茶馆》这个戏没问题,是一出好戏。”总理看戏时曾对老舍夫人胡絜青说:“青年人没有亲身经历过旧社会,不知道旧社会是什么样子,老舍先生的《茶馆》能让青年知道‘人吃人’的旧社会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下是多么可怕。”总理讲这段话时,实际是在戏演了若干场后的7月。这一次《茶馆》共上演了五十三场......
是之在病中记忆力虽在衰退,但有一件事却始终忘不了。还在1998年,他总是念叨着《茶馆》应该重排、重演,但一直听不到什么消息,有时就很烦恼。我当时劝他:“现在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是非常困难的,不能着急。”就在那一年的6月22日,我根据他断断续续说的意思,整理出来一段话,他看了也同意,想有机会拿给剧院的人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当时剧院的院长刘锦云来看望他,他特意把刘锦云拉进书房,就是想说《茶馆》这件事,但他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他也不记得有我给他整理的那段话了。人家呢,很忙,只是看望一下,没时间坐下长谈。这样,这件事就又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现在我想把当年他要说的那段话抄录在这里,算是“立此存照”,也是一个纪念吧:
1992年7月随着《茶馆》的告别演出,我不仅离开了舞台,也离开了我多年工作的剧院。人退休在家,脑子闲不住,多年的一个愿望一直萦绕在我的生活中,我似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
老舍先生的《茶馆》,现在无可怀疑地被公认为艺术精品,不仅在我国话剧史上堪称经典之作,而且也得到世界上戏剧朋友的承认。像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大戏剧家的作品一样,一出《哈姆雷特》《吝啬人》能有各种各样的演出,那老舍的《茶馆》怎么就不能呢?就我所知,在香港、日本、美国都有朋友尝试着演出过片段,而我们国内却偏偏没有,可能是顾虑重重,困难重重,无人问津。明知其不可,我还是想——日思夜想——《茶馆》不应在话剧舞台上消逝。这样的精品,应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1998.6.22
根据是之的意思记下
1999年我们住院时,有一次剧院的同志到医院看他,告诉了是之剧院的好消息:一个是剧场要大修,他听了很高兴;再一个就是剧院真的要复排《茶馆》了。他一听《茶馆》要复排,两眼就放光,好像那一刹那他又明白了。后来,又有些朋友来看他,也说起《茶馆》要复排的事,他都能听得进去。
《我和于是之这一生》,李曼宜 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