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浩: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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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已没有那片海。

2011年秋天,冯唐在中关村大街闲逛,偶遇罗永浩。爱嫣然一笑的罗永浩,那天表情严肃。

他和冯唐说:我要做手机,做人类未来百年、千年甚至万年最重要的工具。

他说当下手机都太差了,“作为人类,我很失望”。

朋友都反对,创业网红雕爷劝他:用小米模式打败小米,这不闹么?

老罗不听,隔年春天注册锤子科技,logo即一把锤子,“象征面对旧世界的信心和勇气”。

公司开业前一周,他微博记录心情:愣头愣脑,欲望强烈。

锤子科技启动资金是唐岩凑的,不过900万,一度成为业内笑谈。

罗永浩浑不在意,四处挖人,不从就拉去听他演讲。站上舞台,他就是国王,有无穷煽动力。

顶级设计师为此告别大厂,网红老板为此关店赴京。最后连他招来的厨子,都能背他的台词:每一个生命来到世间,都注定改变世界。

一家科技公司要招个厨子,也是他的理念,锤子科技所有细节都要完美:

“在这里做人做事的出发点是做牛逼的事,而不是交差。”

那年烈阳正盛,大潮澎湃,创业就是商业时代的理想主义,而罗永浩就是代言人。

很多年前,他创立牛博网,不炒作,不营销,严禁标题党,谢绝暧昧话题,只做严肃内容。有人提议炒作芙蓉姐姐,他不屑一顾。

从拯救黑窑奴工,到汶川地震捐款,牛博网开了一年半,获《南方周末》年度致敬:一个独立、客观且闪耀着智慧之光的意见平台。

牛博网被关后,他炮轰星巴克将小杯划为中杯,怒砸西门子冰箱,对骂方舟子,出自传《我的奋斗》,并在各大高校巡回演讲《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创业故事》。

台下年轻人记下诸多语录,比如“有些鸟来到世间,就不是为挨枪子的”。

2013年3月27日,北京国家会议中心,锤子发布第一代系统。会场外,黄牛每张票加价200。

会场之内,屏幕蓝光如水,锤子侧影若隐若现,屏幕之下,满场信徒。

罗永浩登台,大屏幕浮字:

“我一个人来到科技和人文的十字路口,只看到老乔的墓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他独揽了那些年的恣意、宠爱和意气风发,也继承了那些年的自满、偏执与胆大妄为。

那是创业者的黄金时刻,民间资本像开闸潮水般涌入创投。烧钱大战贯穿全年,当年中国手机出货量突破3.5亿,同比增长84%。

2014年中国创业公司数量达365万个,每天有10000个公司成立。VC/PE机构一年新募745支基金,门户报道中写道,2014年,中国市场上可能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蒋方舟在文章里说:

“感觉北京已经疯了,似乎网龄超过五年,年龄低于三十,认字三千左右,英语四六级上下,知道KK,出入过媒体互联网和广告公司的朋友们都创业了,跟天使投资人喝咖啡了。”

年底,教育部发通知,要求高校建立弹性学制,允许在校学生休学创业,聘请创业成功者、企业家、投资人担任导师,进校园进行指导。

2014年4月,锤子科技完成B轮融资,估值超10亿元,所有人浸入梦境般的潮水中:

一个大的潮流来了,当时都在谈什么期权啊、股份啊、上市啊、财务自由啊,说的都是这些东西。

2014年5月20日,万众期待下,老罗终于发布了他的第一款手机。

发布会最后,大屏幕现出画作:一间挂满工具的工坊内,象征希望的阳光从窗户射入,老罗正埋头打磨。

那张画在创业者间流传甚广,喜欢它的人也喜欢海子那句诗: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2017年,罗振宇对谈罗永浩,问他人生三连: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向哪里去?

罗永浩推推镜框:我叫罗永浩,我从吉林延吉来,往科技领袖那个位置上去。

那年,他成创业纪录片《燃点》主角,片中还有统领千万小黄车的戴威,一年服务155个品牌的papi酱,以及刚融资8位数的草根创业者安传东。

高光背后,老罗其实满心焦虑。锤子第一款手机六个月只卖十几万部,离目标甚远。

他发誓“手机定价低于2500元我是你孙子”,食言后得名“公孙永浩”。他微博认证也改为单纯的锤子科技CEO,不再是老罗。

整个2016年,锤子科技被传言倒闭6次,被传言收购5次,被曝资金链困境3次,被用户起诉1次。

办公楼茶水间零食减少,夜晚加班限制开空调,老罗百般解数自救:开发音箱、旅行箱、电子烟和聊天软件,还推出过空气净化器,但赶上北京天气最好的一年。

理想主义者烦恼缠身,受访时他的新年愿望不再是运筹帷幄谈世界大势,而是愁闷地说:希望能给供应商带来的麻烦解决。

2018年5月,罗永浩宣布要在鸟巢发布颠覆性产品,发布会将极具吸引力:

“请备好纸尿裤来看我的发布会,不然尿了裤子我可不管。”

发布会当日,鸟巢乌云覆压,不久后,罕见大雨到来。

那台售价9999元名为TNT的设备,成为此后许久的笑谈。现场演示时失误不断,观众一开始还喊理解万岁,但声音越来越稀疏。

2018年6月,锤子科技资金链断裂。

如同电影院中途亮灯,创业者们茫然起身,跌宕起伏的剧情戛然而止。

供应商在锤科大楼前举牌讨债,年底,字节跳动收购公司,江湖再无锤子手机。

交接那天,罗永浩躲在家里发呆。某夜他刷到一条微博评论,有供应商员工,因锤子拖欠而拿不到工资,没钱回家过年。配图是打包好的行李。

他蒙起被子哭了。

退潮如雷,雪崩无声,那年冬天,ofo办公楼挤满退押金的人,众多草根创业者借钱发工资,弹窗里,九鼎跌落,长租公寓暴雷,区块链成黄粱一梦。

草根创业的列车刹车声刺耳,远天,东西方风云变幻,历史正在翻页。

36氪报道写道:2018年,水大鱼大的移动互联创业黄金十年,就此画上句点。

2019年,《燃点》上映时,片外主角们的故事早已楼起楼塌,化作一片废墟。

罗永浩负债6个多亿,被限制消费。

那段日子,他在YouTube上一口气看了许多年轻时钟爱的乐队,发现自己已奔行了太长时光:

“那些老乐队、老歌手都老得不行了,不是老了六七岁,感觉老了四五十岁,老得一塌糊涂……感觉我所剩的好日子也不多了。”

他办了场发布会,自嘲起名老人与海,推销鲨鱼皮产品,但潮汐已变,没有水花。

2020年4月1日,愚人节,他坐入直播间,变成主播。

他聊起在韩国工厂做蓝领的日子,弹幕中,粉丝不感兴趣。同事举起牌子,“加快节奏,快讲商品。”

他推荐曾经的竞品小米手机,把“极米”投影仪口误说成“坚果”。为道歉,他现场鞠躬:

“希望你们看到我秃了的头皮以后,能够体谅一下老年人的痴呆,非常抱歉。“

最后的剃须刀隆重登场时,48岁的罗永浩拿起剃须刀,一点点剃掉留了十年的胡子,如弃往事。

评论里一片“罗老师别这样”,以及“心疼老罗”。

业务娴熟后,老罗从每周五直播一次,到一周两播、一周三播。

每次直播结束的凌晨,他都组织复盘,及时优化。

他适应和变化的速度超出许多人预期。

开始带货后,他登上脱口秀大会,和《乘风破浪的姐姐》联动,并在微博上说一口气看到凌晨,为直播间吸引女粉丝。

牛博网时的锋芒早已不再,他的固执也已软化,卖低档酒时,他说:

“例如一些特定包装的礼品酒,如果酒本身做得不错,并且对人群是有吸引力的,我并不介意卖这些东西”。

2020年,他的直播间总时长846小时,带货142场,他给自己勤奋打95分。

他的微博上已满是广告,连他吐槽广告多的微博,细看也是广告。他在微博上说:直播带货、综艺演出、广告代言,婚丧嫁娶主持、旺铺开张剪彩的活都可以做。

2022年,他开办电商培训“交个朋友电商学苑”,坐镇卖课,后的PPT上,写着“做直播光宗耀祖”。

当年6月,他发微博,称将再次埋头创业,退出所有社交平台。

今年4月的直播中,他预告新品9月亮相,依旧是“颠覆性、破坏式的创新”,但这一次台下的观众,台上的苍穹,都不一样了。

新品发布前,他炮轰俞敏洪,卷入舆情漩涡,风波未歇,他又杀回微博,改名罗永浩·钮祜禄,写万字雄文。

雄文文风依旧,但旧梦非昨。煽情的老罗,正进化成引流的老罗。

雄文最后,罗永浩表示,接下来会和团队火力全开、兴风作浪,用一切合法合规合乎商业伦理的方式“大肆炒作”,做大做强现金收入。

几年前受访,他说他依旧是理想主义者。

其实,早在2014年,他就放弃了理想主义创业者身份,在最后一场巡回演讲中他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失败了,跟理想主义是没有关系,就是商业不灵。

一切已物是人非。

当年劝阻他创业的雕爷,已沉寂许久,2020年雕爷牛腩破产清算。

当年听他谈理想的冯唐也在直播,送他一幅字:微笑面对惨淡的人生,不屑一顾淋漓的鲜血。

他们相遇处后来诞生的创业大街,三分之二机构已经撤离,3W咖啡经营状态由存续变为注销。车库咖啡内,老师正在辅导学生。

车库咖啡创始人说,最可惜是思想碰撞氛围的稀薄,创业精气神流失了。

《燃点》里的草根创业者安传东,几年后在线教育创业项目失败,最新在参与出海短剧。

当年《燃点》播出时,他在朋友圈写“这事只要我还没放弃,就还不算完。”

老罗也没放弃,但他现在的身份更像网红、商贾、企业家,不像创业者,离理想主义更远。

这不怪他,他身后是绿幕,不是海。

西游记后半本,孙悟空再没回花果山。

他头上有金箍,前方尽险路,一步一探,再无木筏渡海的豪情。

回头无岸。他身后已没有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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