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琴岛上,已经没有横琴生态养蚝园了。
梁北围这样跟我感叹。去年的七月份,这个养了一辈子蚝的中年人成为了“横琴蚝养殖工艺”的代表性传承人,这似乎意味着养蚝这个古老职业正在被重视,也似乎意味着,它真的太老了,已经活成了一个城市文化的标记。
01
车子从深井村口开始走,经过一片白墙青丛的小洋房。珠海最出名的长隆海洋公园离此只有几公里远,小洋房是拆迁时给富祥湾附近村民的补偿之一,养蚝场也是在这个开发时段,从富祥湾移到了深水村附近水域。高楼突起,房子被推平,水质被污染,一切都是突然的,资本跟落后地区之间的关系,尤其如此。
横琴岛曾经在发展旅游业与工业之间徘徊不定,后来又成为粤港合作产业园区计划的一部分,10月24日港珠澳大桥通车后,它与香港、澳门之间的联系也将日益紧密。横琴跟珠海一样,因为地理位置的得天独厚,一直在做腾飞前的准备。人们对它们的印象是没有历史感的。每天从珠海车站直达海洋公园的旅游大巴来来往往,本地人跟外地人都带着幻想和欢笑离开,不知道在现代化游乐园旁边,还有一片珠海的久远江海衔接处和古老的养蚝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养蚝场。
腥味很重,满地满地的生蚝壳堆成了珠江边的一片花白滩,大多都是生蚝上下壳中的下壳,表面层次繁多,凹凸不平,像是一层层叠上去的白纸团。在岸边,就能看见远处一排排浮在水面上的筏排。
我们登上一张平平的木板船,长竹竿在水里一拨就划出去很远。山是绿的,水也是绿的,还泊着一只晾着衣服的蓬船,颇似“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意境。到了一张筏排前,就看出前方还有更多的筏排,三四张的凑在一片水域,成群的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筏排是用麻绳将长竹竿绑在一起做的,竹竿上则系着一根根没入水中的绳。梁北围从船上跨到筏排上,动作娴熟稳定地提起一根让我看。嚯,七八对被水泥封起来的蚝紧紧贴在绳上,每一只都有两个手掌那么大。这一根上起码有近30斤重,而一个筏排上少说也有百根那么多,因此筏排下面还在底部绑了好几块漂浮板来支撑。
这是固定筏挂绳式吊养法,是用每条3米长的胶丝绳索,将一对蚝苗的尾部对接,再用水泥将它们背对背粘合固定在绳子上。每对蚝之间间隔约15厘米,每串之间约30厘米。将绳索固定在筏排上,放入海水两到三米处吊养,这样就能保证蚝的氧气和浮游生物都充足。一般来说,横琴耗的正常生长周期是二到三年。
“我们横琴耗很有名的,个大,肉又肥,很白很嫩,又脆”,梁北围提起横琴蚝就很骄傲,还补充着,
“外地人很多都不明白为什么说脆,我们广东人的脆,就是没有渣的意思,你们内地人总是觉得脆就是酥的意思”。
横琴蚝的确有名。自宋代开始,横琴便出现养蚝人了。蚝一般附着在礁石上,通过潮涨潮落来吸取藻类和浮游生物。养蚝人在蚝生长的地方投下石头,再插上竹竿做标记,等蚝长肥以后开采。
曾被评为“珠海十大名菜”之一的浪漫蚝情便是鲍汁扣横琴蚝,每年,大量游客从全国各地慕名来到横琴岛,只为一尝鲜嫩的横琴蚝。珠海有了名气后,原本卖入香港、澳门的横琴蚝被多地进货,需求量与价格都暴涨。而后,民营企业跟政府合资引进了国外净化设备,让横琴蚝已达到生吃的标准,优质的被用于刺身,跟阳澄湖大闸蟹一样被套上塑料防伪环,成为横琴对外的标志之一。
梁北围是地地道道的珠海人,也是家里第五代的养蚝人。他以农民自居,但已是半个商人,穿衬衫西裤,时不时就要出差到别的地方交流经验。养了半辈子的蚝,仍然喜欢吃蚝,在吃过各地的蚝后,觉得横琴的蚝是最好的。
02
梁北围的太祖爷叫梁旺财,从清朝光绪年间开始在横琴养蚝,因条件简陋,只能手工在横琴海边的礁石上采集蚝苗,规模也不大。采来的蚝多半用于跟人交换其它物资,剩下的则做成蚝干留着自用。
横琴东面是路环水道出海口,西面是磨刀门水道出海口。珠江三角洲的习俗是将出海口叫做门,在古时,路环水道出海口比现在广阔得多,是一个名为外十字门的海域。南宋末年时,还曾经经受过元军与南宋残兵的海战,至今岛上还有南宋古战场遗迹。横琴南面便是横琴耗养殖地——石栏洲海域,咸淡水交界地,属于低盐度海域。
养蚝,首先要求的就是水质不能污染,盐度不能过低、过高。因此如果是产于外海岛和深海里的蚝,就不够鲜甜。养蚝苗与养成蚝期间,所需的盐度是不一样的,且能在退潮时受到阳光照射的蚝,才会肉色洁白。在深海里打的蚝,常常肉是偏黄的。
在梁旺财的时代,养蚝是门运气活,得看天吃饭。
到了民国,梁旺财的儿子梁牛改变了所选的蚝苗和养殖方式,扩大了规模。在横琴内生长的蚝有黄蚝、红蚝和青蚝。黄蚝依附海边礁石生长,肉质粗,被蚝民放弃。而另外两种中形似“饭碗”的“碗仔苗”蚝头细、蚝肚大,成为横琴蚝民的首选,并渐渐成长得更大更肥。
东方睁眼看世界的时代里,“优胜劣汰”的达尔文式西方思想,只来得及到达接受新式教育的人身上,从未到访过养蚝人。我国靠土靠海的养殖者却都一样,只有在数代积累的经验中汲取智慧,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横琴一半的村都是养蚝村,村里家家户户都养蚝,再种一点土地来维生。蚝壳堆积如山。当时,横琴对面的澳门住着大批外国人,对于生蚝的需求量便大,价格也高。梁牛以钱养蚝,以蚝养钱,将梁家的养蚝规模扩大,其中大部分横琴蚝都销往澳门,只有一小部分放入内地市场。这种往澳门大量输送的模式也是横琴多年的常态,一直持续到了国家解放后,才渐渐停止。
公社化里,全部的成品蚝跟蚝干都被统一收购,不允许私下交易,更别说流入市场。梁家是村里的带头人,梁北围的父亲梁加荣靠着四代的成功经历,带领全村开展规模化养殖横琴蚝。
在那时候,养蚝是横琴的产业支柱,也是最安定的产业,哪怕在广东长达十年逃港期内,都未曾受到大的冲击。生蚝,曾经是横琴的一颗定心丸。
那个时期的横琴下村不是一个个例。珠江里游满了为了逃港而锻炼泳技的人,经常有船只心惊肉跳地在珠江里来回,深圳整座城都快空了,但广东各地最容易逃往香港、澳门的渔民却是逃港人群中最少的。
他们靠海为生,取之不尽,就像白垩纪时期,陆地上出现重大危难时,在深海的动物大多安然无恙。渔民一半参与一半旁观着混乱的时代,一边唏嘘一边沉默。海洋一直是他们的庇护所。而有一片遮身之地,这群承袭着东南沿海最古老职业的人,就能坚持下去。
梁家是如此,渔民是如此,整个中国其实都一样。人怕打击,只是怕疼,但疼痛是要不了人命的,要命的是那根造成疼痛的神经。
而后,深圳珠海建立了经济特区,填海造陆工程将出海口压缩成了一道狭湾。人民公社制度取消两年后,梁北围继承了家业,学习如何养殖横琴蚝。
这一学,就是一辈子。
这一辈子,就是横琴蚝养殖的又一代传承。
03
江风略重,近了午时,蚝民还没吃上饭,正专注地在筏排旁提起又放下。他们得在蚝被鱼侵扰前赶走肉食性鱼类,又得进行不断地除害和疏植。
我来的月份不在横琴蚝的成熟期,横琴蚝要在入秋后为肥美。每年5-8月的雨季,是横琴蚝的繁殖期,接种场就在石栏洲到三洲仔海边滩涂。这里的盐度常年保持在2-20度之间,水流稳定,适合生蚝幼体的附着。接种完,蚝民就要从附着在水泥柱上的蚝苗里挑选,之后就要开始经常性查看蚝苗,像种树苗一样为它除虫。
珠江出口处的天气变幻莫测,一年有多次台风。蚝民跟渔民一样,得会观天气、看温度。许多蚝民与渔民区别并不大,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会在凌晨出海捕鱼,连同生蚝一起贩卖给集市。
从前是卖到澳门,现在是澳门、香港、上海等地过来收,但真正的横琴蚝已经不多了。
上世纪80年代,政府在征地发展,不愿再从事养蚝的蚝民放弃了一部分蚝田,也放弃了这份祖业。但1999年的时候,珠海有意将横琴岛往旅游业方面重点发展——横琴蚝的名气就是这时候大肆传开的。
珠江三角洲的人在开发中是最忙的商人,也是最闲暇的“旅行者”。好吃又精明的广东人踏足横琴来寻横琴蚝,在吃蚝的同时,审视着眼前的土地。
梁北围继承了家族传统,坚持养蚝,并开始串蚝吊养。蚝田旁也因为接待游客,兴起了一排烤蚝场,便是养蚝生态园的前期。但第二轮筛除又开始了。
珠海真正的大开发迟到了10年。资本的摩天大厦拿着钱寻找地,政府拿着地寻找聚焦外人目光的方法。
烤蚝店关门,养蚝人的蚝田和房子,都被一个指向未来的政策和一笔拆迁款买了下来。在被拆之前,有的村民因为接受了外来公司的合作,平地起高楼,拿到了可一夜暴富的拆迁款。失了地,却有了衣食无忧的下半生,更多的人放弃了养蚝这种终年不得休的职业。
到蚝场迁移到深井村的时候,人数已不足之前的三分之一。
深井村附近的水域不如富祥湾的平稳,夏季的蚝常常容易死亡,再加上一只蚝要长两年,而市场年年都要,便自然出现了只有一半属于横琴的横琴蚝。
“将横琴蚝的蚝苗拿到其它地方养,最后再拿回来养上一段时间,就也叫做横琴蚝”,梁北围肯定了这种说法,但又说那不好吃。梁家养了几辈子的蚝,并不认同那是横琴蚝。
他是失了蚝地的渔民之一,但又承包了另一片蚝地。在2007年被评为珠海十大创业之星其一时,便早早跟人合作开了公司,为横琴蚝和梁家寻到了传承下去的方式。
我常常在想,传承这个词在被发明之初,是什么意义。是传承的技艺、谋生的手段还是简单的子承父业、弟子承继师傅的教诲。我又渐渐觉得,意义是一种被经历和时间所添加进去的东西。最开始可以粗略成一种技巧,最后,则变成了日渐消失的行业、传统与文明。
它是一个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