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刚落地上海,陈立老师就邀约晚上去吃一家红房子西餐厅。
到了这家我第一次来的红房子西餐厅,才发现和我的期待迥然不同,这是一家藏在路边狭窄门面,要上2楼的老式餐厅,而且是国营的老字号,所谓的老字号,除了说年份久之外,还包括了环境和工作人员的神态。
工作人员不太热情,装修的风格非常老套,整个大厅里只有两三桌客人,看一看桌面上酱油瓶胡椒瓶,显得有些粗糙,再瞅瞅服务员阿姨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难道这里真有深藏不露的故事吗?
陈立老师来了,慢条斯理地告诉我,高级餐厅吃的多了,今天就来吃一回老菜。这家餐厅算是陈老师一个心结呢!
一碗罗宋汤端上来,陈老师纠正说,这应该叫乡下浓汤,餐厅最早是十月革命后流亡中国的白俄所开,当时也确实在做罗宋汤,但到后来由于实在找不到主要的原材料红菜头,所以慢慢用番茄萝卜来取代,所以现在的版本便是乡下浓汤了。
我突然想起在许多历史读物中记载了另外一个民族的悲情史,那场轰轰烈烈的十月革命改变了全世界的面貌,但更深刻的是改写了那个民族许多代人的命运。那是一场开天辟地的宏大叙事,有英雄的赞歌,也有没落的余晖,许多白俄流落到中国的哈尔滨和上海,从事着各种营生。我们自己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也许自顾不暇吧,看到他人的伤痛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当然,他们那个伟大的民族拥有很多不朽的文学巨人,他们深邃的回顾和反思,其实应该令我们赧颜汗下。
第二道端上来的居然是一道酷似焗蜗牛一样的焗蛤蜊。陈老师又介绍说,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上海版本,它的原型就是法式焗蜗牛,但49年以后找不到蜗牛了,餐厅只好用当地买得到的蛤蜊来做,于是就形成了这个独特的味道,不要看这个餐具已经用的陈旧不堪,这可是餐厅自己定做别无分店的产品呢。
然后陈立老师又提醒吃完蛤蜊以后记得要用面包蘸汤汁来吃,特别香浓。话音未落。那位原来一脸冰霜的服务员老阿姨突然走了过来很高兴地说:这位先生真是懂吃。
蛤蜊之后上来的是一个原版的焗蜗牛,我突然反应过来,再点了这道菜之后陈老师突然又挥手要求加多一份蛤蜊,原来是想给我一个参照对比呀。
陈立老师接着说现在用的蜗牛是本地嘉兴一带养殖的了,餐厅的做法是老派做法,值得一吃。
我喜欢吃各种螺,西餐里的蜗牛也吃了不少,但这家红房子的焗蜗牛确实印象深刻,不像时尚的高级餐厅那么精细,反而重油重味,有些粗犷,但浓烈的芝士和芹菜叶子的香味却让人有一种回归本质的美感。
从蜗牛到蛤蜊,又从蛤蜊回归蜗牛,我突然觉得上海人一直在坚守延续一种生活品质,他们称作为腔调,有时候还要强调一下是一种老克勒的强调。
小时候内地有一种妖魔化上海人和广东人的倾向,认为这两个地方的人太追求生活享受,有些娇柔造作,但走过一个又一个时光的年轮,我感觉到上海人在捍卫一种狂风暴雨中微弱纤细的花瓣,生活的细致也许无足轻重,也许不能改变人生机遇,但至少,能改变当下的质感。
主食是一块炸猪排,陈老师说看着普通,但跟日本的吉利猪排很不一样。这时服务员阿姨又走过来补充说,猪排用的是崇明岛的土猪。而之前那个让我一脸不屑的酱油瓶里面装的是专门搭配猪排用的辣酱油。
这是我记忆当中第一次在上海吃这么老派的国营餐厅。吃完以后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而且非常让人回味。这可能像张爱玲说的旗袍上的灰尘,也可能想贴在弄堂尽头深处的老报纸,很有味道,值得咀嚼。
不久前在看一个历史学家的论著,书中的观点认为那些我们以为非常重要的历史大事件,其实随着时光的推移会一点一点丧失掉影响力,比如说我们曾经疼痛不已的甲午战争,以及轰轰烈烈的改天换地等等,最后延续下来一直影响着我们的,是生活方式。
晚饭结束走出红房子,看到路边一家老商店,陈立老师突然很高兴地告诉我:你知道吗?那家卖妇女文胸的老字号“古今”,当年是我给他们写的广告语,“一戴,添娇”。
陈老师哈哈笑道,当时给了六百块的稿费,可以吃十多次红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