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女性科幻小说集《我们决定离开这颗星球》。作品精选了五位韩国女作家的五篇短篇科幻小说,包括《南十字星座》《无主地》《摇篮行星》《二号出口见》和《树根向天生长》。五位作家分别着眼于现实世界所面临的战争、暴力、老龄化和环境污染等重大问题,却摆脱了以地球和人类为中心的传统思维,不囿于传统叙事框架,将对现实的思考与对外太空的想象力有机结合。
千先兰、朴海蔚、朴文映、吴定妍和李卢卡是韩国文坛新兴的女作家。其中,千先兰和朴海蔚分别凭借《一千个蓝色》和《基派》获得韩国科学文学奖长篇类大奖;吴定妍和李卢卡是韩国科学文学奖获得者;朴文英则以《螳螂之国》和《地上的女人》成为韩国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科技的进步与经济的繁荣使我们享受到了越来越便捷的生活,然而与此同时,社会问题、环境问题等也层出不穷——要是地球不再适宜居住,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如本书的标题所暗示,五位作家尝试离开地球、走出地球,向广阔无边的宇宙寻求答案。
《南十字星座》中的养老行星如何解决人类社会的老龄化问题?《无主地》中被滥用的克隆技术是否违背了伦理道德原则?《摇篮行星》的主人公如何面对殖民者与被殖民者视角之间的矛盾?《二号出口见》中所描绘的真的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永生吗?《树根向天生长》中意料之外的结局又将引发我们怎样的反思?
五位作者将她们的想象力投射至遥远的宇宙,赋予故事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然而在主题上却始终保持着与现实的紧密联系。每一个虚构的情节,都能在我们当下的社会中找到对应的影子。尽管故事中的科技尚且无法实现,但所探讨的人性与伦理法则却是建立在现实之上,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深思:这是否即将成为我们的未来?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未来?
如同本书译者薛舟所说,经过这一场浩荡而令人疲惫的星际之旅,也许我们会发现“宇宙不在别处,投射在遥远外太空的无非是我们心灵深处的映像而已”。而这也正是科幻文学的意义所在:想象力帮助我们摆脱了现实的重力,对现实的关切和责任感却要求我们最终回到地球。就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乘上本书这一艘科幻的飞船,跟随着它探索异彩纷呈的新世界,也勇敢地面对它刻薄的质询,交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宇宙不在别处
薛 舟
看到《我们决定离开这颗星球》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心里一动。大约是在2019年金草叶出版《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之后,韩国文坛的科幻热达到了阶段性的高潮,越来越多的作家加入了科幻阵营。当然,这离不开2016年设立的韩国科幻文学奖的推波助澜。这部小说集不是单人作品合集,而是汇集了五位女作家的五部中短篇科幻小说。她们分别是千先兰、朴海蔚、朴文英、吴定妍、李露卡,大都是“90后”作家,几乎都获得过韩国科幻文学奖。
五篇小说统读下来,我们发现大部分设定是要离开地球,或者已经走出地球。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离开地球?为什么那么多女作家要离开地球?地球到底怎么了?
地球还是那个地球,亘古不变。无论是地形地貌的些微变化,还是气候的波动起伏,从地球的角度来看,根本就不算多么严重的大事件。变化的是人,尤其是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灵世界。换句话说,决定人与地球关系的主要因素是人。尤其是近年以来,每个人都能切身感受到物质生活的日益丰富,科学技术及其应用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展和进步”。
人类对地球的改造幅度越来越大,这种改造反过来影响了人类本身,生产力以极高的效率重新组织生产关系,进而改造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人际关系。人们越来越富有,却又越来越不开心了。这个“发展悖论”在韩国尤为突出。我们知道韩国社会存在几个传统的核心问题,比如南北分断、财阀政治、韩美同盟问题、韩日历史遗留等等,而新问题也是层出不穷:出生率低迷问题、老龄化问题、性别对立问题、后疫情时代的人际关系等等。这些问题落实到个体层面,那就是对现状的不满意,对未来的不确信。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种不满意和不确信几乎达到了有史以来最深刻的程度。女作家不可能再对现实无动于衷,改变现实又何其之难,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外太空,情不自禁地将外星系当成了梦想的试验场。
整体而言,五位女作家的作品都不属于硬科幻,物理性、技术性的想象不占主体,更重要的是以未来为背景,探讨现在的精神和心理问题,大致可以称之为心灵科幻小说。
《南十字星座》设想了人类在南十字星座开辟的养老行星。“那里生活着1亿2000多万名平均年龄114岁的居民,负责照顾他们的是1063万余个机器人。”为了解决老年人的生活问题,这里的仿真机器人既提供服务,也充当老人的家眷。人类的衰老已经近在眼前,然而将未来的幸福寄望于机器人,哪怕是仿真机器人,真的可能吗?这个大胆的构思揭示了当今世界全人类的隐忧。
《无主地》探讨了人际关系的可能性。“无主地”的宗旨是“通过婚姻制度的终止,获得关系的全面解放。”于是,人类制造大量的克隆人,帮助人类养育后代,虽然是科幻小说,却有着极强的映射意义。小说主人公妍音和基正就是这样的克隆人,他们在任务完成后被派出寻找新的星球,途中却发现被发送到了陌生的星球。这个过程中他们反思“无主地”的章程和宣发,发现想象中美好的无主地却是残忍的地方。
《摇篮行星》有点儿像电影《阿凡达》,同样是殖民外星球的主题。不同的是,执行开拓任务的主人公在关键时刻觉醒了:“我是失去家乡的难民,以垃圾车驾驶员和修理工的身份到达这个地方。公司称我为开拓者。对于这颗行星来说,我却是破坏者。从公司立场来看,我是搞砸了项目的职员。但是,这颗行星上濒临灭绝的生物得到了挽救。”出于对家人的爱,并将这份爱延伸到外星生命,他最终选择终止了地球化程序。
《二号出口见》探讨了当下时髦的科技伦理问题,人类能否抛弃物理实体,走向“灵魂、意识、精神的集合体”?随着脑机接口和大脑芯片的步伐日益临近,很多人都在担心这个问题。小说中的“二号出口”借助于意识共同体的形式存在,消弭人生的缺憾,达到永生的目的。作者的探讨既有趣,也很有现实意义。
《树根向天生长》选择了科幻小说中常见的主题:外星文明入侵地球。为了应对挑战,人类组织各国军队加以围剿。战争结束后,留下来搜寻外星文明的主人公发现了幸存的外星人,从相互提防、相互对立的关系走向和解,并且从外星人口中听到了惊人的事实,远在人类之前,外星人早已开发了地球,只是撤离之后被人类占领,它们想重新拿回地球。
无论我们是否欢迎,“大同世界”正在大步走来。也许当我们置身其中的时候,却又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世界。然而人类的前进又是集体行为,不会征求每个个体的意见。换成上帝视角看人间,每个房间里、每把椅子上的我们早已变成了数字、字母、账号,乃至流量。热烈拥抱吗?束手就擒吗?敏感的小说家,尤其是科幻小说家们先行出发,代替我们去探索,去实践。
这样的探索超出了国界。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深藏不露的超然存在和自身秘密,于是历史性地出现了东亚文学的概念,这是很多读者在阅读韩国作家作品时的切身感受。当然,这里说的东亚并非单纯地理意义上的东亚,而是传统与现代、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浪潮裹挟下的文化心理上的认同。
我们在科技至上主义和消费资本主义征服个体的时代卑微地遥望太空,那里有我们想要的未来吗?读完五位韩国女作家的小说,也许我们会发现宇宙不在别处,投射在遥远外太空的无非是我们心灵深处的映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