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不久,杨绛随丈夫钱锺书远赴英国。此番出国,钱锺书系公费,而杨绛则是自费。
出国之前,他们乘火车从无锡出发,经过苏州,火车停在月台旁边,杨绛忽然泪如雨下,不能自制——她“感觉到,父母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车,跑回家去再见他们一面”。有个迷信的说法,那是预兆,因为从此杨绛没能再见到慈祥的母亲,也没能再见到一生坎坷、毁誉参半的三姑母……
杨绛与钱锺书结伴,是搭乘远洋轮的二等舱去英国的,他们在海上整整漂流了一月有余。新婚宴尔,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知心话要向对方倾诉,日子过得不怎么寂寞。另外在他们的行箧当中,还有几本碑帖、一巨册约翰逊博士的字典可供浏览,钱锺书终身喜欢阅读字典,也许是从这儿开始的吧。
同船的旅客当中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人”。钱锺书也注意到这位南洋佳丽,他后来在《围城》中抟捏出“鲍小姐”这个角色。
到了英国,杨绛夫妇下船在伦敦观光小住。因为牛津大学的秋季始业于十月前后,所以当时还未开学。
他们不等学期开始就到牛津了。钱锺书已由官方为他安排停当,入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而杨绛正在接洽入学事宜。她打算进不供住宿的女子学院,但那里攻读文学的学额已满,要入学,只能修历史,这显然不合杨绛的心愿。她曾暗想:“假如我上清华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选修了戏剧课,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一个小剧本来,说不定系主任会把我做培养对象呢。但是我的兴趣不在戏剧而在小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得造化弄人,只觉得很不服气。既然我无缘公费出国,我就和锺书一同出国,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费。”
初来乍到,杨绛的丈夫钱锺书就遭遇“不幸”。据杨绛忆述:“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那时我们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锺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幸同寓都是医生。他们教我陪锺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这难免使她想起钱锺书曾常自叹“拙手笨脚”。原来她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她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钱锺书和杨绛在牛津如鱼得水,除了听课之外,差不多把业余时间全部泡在读书上面。他们借来一大堆书,涉猎文学、哲学、心理学、历史等各种图书,固定占一个座位,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并作了详细的笔记。一副饱学终日、乐此不疲的模样,令人神往。杨绛在这里的旁听和阅读,有力地充实了自己的知识素养与外语水平。不过杨绛还有另一层想法,她认为,在当时“牛津的学费已较一般学校昂贵,还要另交导师费,房租伙食的费用也较高。假如我到别处上学,两人分居,就得两处开销,再加上来往旅费,并不合算。锺书磕掉门牙是意外事;但这类意外,也该放在预算之中。这样一算,他的公费就没多少能让我借光的了。万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么办?我爸爸已经得了高血压症。那时候没有降压的药。我离开爸爸妈妈,心上已万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们要钱?我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安于做一个旁听生,听几门课,到大学图书馆自习”。
杨绛回忆所及,她只见钱锺书有一次苦学,“那是在牛津,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能辨别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他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 对这件事,多年以后钱锺书在牛津时的同窗好友Doald Stuart还记得呢。
牛津的生活很安逸,杨绛他们借住的老金家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后茶和晚餐。他们夫妇住一间双人卧房兼起居室,窗临花园,每日由老金的妻女收拾。杨绛既不是正式学生,就没有功课,全部时间都可自己支配。她从前还没享受过这等自由。她在苏州上大学时,课余常在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得其门。考入清华后,又深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来不及补习。这回,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满室满架都是文学经典,坐拥书城,充分满足了她对书籍的“饕餮”之欲——在这里杨绛正可以从容自在地好好补习。
图书馆临窗有一行单人书桌,她可以占据一个桌子。架上的书,她可以自己取。读不完的书可以留在桌上。在那里读书的学生寥寥无几,环境非常幽静。
杨绛为自己定下了课程表,一本本书从头到尾细读。能这样读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