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2024年金鸡影展·成都站将要开幕。其中有一部西南地区首映的影片,实为华语影史不朽的存在和永恒的里程碑,而它背后的导演,更是被认为:代表着亚洲电影的艺术最高成就。
这部作品名曰《悲情城市》,导演侯孝贤。本次将展出该片的4K修复版,有别于此前流传的录像版,修复版可以让梁朝伟等演员的神态,纤毫毕现,殊为难得。
此前,已有新闻提及侯孝贤罹患失智症,《刺客聂隐娘》之后,新片遥遥无期。
既然等不来新片,何妨回顾一下这位大师35年前,刻录时代红尘之悲歌,悲悯身世浮沉之创痛的伟大杰作——《悲情城市》。
壹
举凡大作,都会自觉地书写时代之沉疴、历史之嬗变、民族之风云、家族之兴衰。传世经典如《红楼梦》《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等莫不如是;电影概莫能外,单以华语电影来说,常年被影迷奉为神作的《霸王别姬》《活着》等,皆是如此。
1989年上映的《悲情城市》,片长157分钟,同别的大作一样,书写了时代、历史、民族、家族,但又不同于《活着》的惨烈,《霸王别姬》的悲壮,它的色调是冷的,距离是远的,时代藏在山河中,历史隐入酒楼上,民族只在语言里,家族——在宏大概念中,它的体积最小,也最接近人本身,便是侯孝贤镜头下的起点和终点。
所谓起点,即是林家四子的命运分流:
老大林文雄,经营饭店面铺,有货船六艘,性颇野,为当地土绅或帮派代表,动辄说脏话,然有情有义,操持整个林家。其子诞日,恰逢日本战败投降,台湾正式光复。
老二林文森被日本人带去吕宋岛,为俘虏为劳工,是生是死,一概不知。这是一个被迫消失的人。
老三林文良,在上海参加革命,后返回台湾,却因严重的战后创伤入院治疗,出院后误入黑道,走私、盗印钞票,后被陷害,因汉奸罪入狱。
老幺林文清,梁朝伟饰演,八岁大病以致耳聋,靠手语和写字与人交流,开一家照相馆,与进步青年吴宽荣相交甚笃,与吴宽荣妹妹宽美心意相通,后卷入“二·二八”群众运动,生死难测。
所谓终点,则是四兄弟的命运协奏曲:
老大中枪身死,老二失踪,老三成了傻子,老幺最终被捕。
首尾之间,填塞的是什么?
侯孝贤用一对临别赠物:日本竹剑和一首诗歌,表现日本女孩对吴宽荣不舍,又不得不舍的爱情;
用樱花总在盛极时离开枝丫和一首沉郁的《流亡三部曲》歌曲,呼应了一代进步青年终死于其报国壮志;
用监狱里的临窗凝望、起身握手、送别队友,写出林文清对大义生死的体认变化;
用一曲江浙“乱弹”(流行于诸暨等地的传统戏剧),展示一个家庭由盛及衰、由兴到颓的哀叹;
用一张饭桌上的主人,从强势粗狂的老大,到文质彬彬的老幺,最后是痴傻残废的老三,仿佛在说,土绅商贾、知识分子、普通市民于此乱世,皆无路可逃,纵使聋哑,亦难幸免,唯有痴傻,方能苟活。
这曲悲歌,若假手他人执导,至少2000个镜头的体量,可是侯孝贤偏能从千头万绪中,“抽刀断水,取一瓢饮”,只用200来个镜头便谱写完成。
他善用长镜头、固定机位、深焦镜头、大远景等方式,将一个浓烈的故事,变得冷淡至极。
他的台词极少,却句句有国风的慨叹、朴实和某种悲愤,又兼有日本俳句的惘然、哀怨与忧思;
默片式字幕,代替林文清台词,读之像诗
他的场面是静态的,打杀、混乱乃至死亡,多在远处或画外,其比重不及一封信、一棵树、一片山水;
他的声音游于造化而自然,混杂土话、闽南话、上海话、北京话和日语,无比贴近真实,也正是这种复杂又难以为外人道的真实,才构成了悲情的台湾,台湾的悲情。
侯孝贤说,片名中的“城市”,不是故事发生地新北九份,亦非历史事件中心台北,而是整个台湾。他就是以极冷极远的方式,邀请观众的眼睛,化身为一面镜子,去感受一代人的喜乐忧惧,见证台湾静态的飘零与无可奈何的悲欢。
贰
“庙口前的混混”侯孝贤,随父亲从广东迁入台湾,少年时期,打架看电影,读书谈恋爱,后立志进入电影行业。从场记做起,到副导演、编剧,直至成为导演,他用了十年;之后拍出《风柜来的人》等佳作,侯孝贤实可谓“功成名就”也。
时间来到1985年底。朱天文(作家、《悲情城市》编剧之一)说,这一年对侯孝贤来讲,“是黑暗的时代,也是光明的时代。”当时,他的一些作品引发争论,以他和杨德昌等导演为代表的电影“新浪潮”突然萎靡,于是侯孝贤摆荡在“市场考虑”和“创作意图”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年轻时的侯孝贤和朱天文
有人建议他先选定卡司,再为其想剧本。
他们定下了香港天王周润发和台湾天后杨丽花,期待两人的“化学变化”。杨丽花的剧本名字为阿雪。吴念真写成故事大纲后,香港嘉禾颇有兴趣。一来二去之间,侯孝贤先去拍了《恋恋风尘》,同时着力铺展剧本,1987年底,又决定将其拍成上下两集。
而“阿雪少女时代的家人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便构成《悲情城市》的上集”,朱天文在《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记录》中写道,上集远比下集诱人,遂将其扶正为本片——《悲情城市》。
此时,周润发和杨丽花早已成遥远的记忆,主角换成了阿雪的四叔林文清,并邀请梁朝伟出演。可是梁朝伟不会说台湾方言,普通话也不太好,这令编剧胶着不已。忽然,有一天,侯孝贤说:
“他妈的让阿四哑巴算了。”
是玩笑话!可正是这句玩笑,惊醒了梦中人,他之聋哑,正好平衡掉林老大那边激烈的生意斗争,而且主角恰当的沉默,似乎比说话本身,更能映射出一些特殊情况。
其实按照侯孝贤的创作思路,一般不太会寻找梁朝伟这种专业演员。他过往的拍片历程,总是用身边人、剧组人、本地人、亲戚朋友等非职业演员,有经费限制的原因,也有求天真自然之意。
但非职业演员在摄影机前会紧张,会暴露“不会表演”的事实。所以侯孝贤只能将镜头一退再退,退到中景和远景,以场景氛围来烘托人,而不是让人的表演来带动场景。
侯孝贤曾在采访中说,起初梁朝伟表演太过精确,精确到与他人的“粗糙”格格不入,他不得不要求梁朝伟放粗糙一些。
演员如此,场景亦然,因为没有好莱坞的成熟工业体系,无法复原四十年前的场景和道具,结果只好“用光影的比例设法把那些颓败处遮掉,明暗层次,障眼法造出一种油画的感觉”。
故而,《悲情城市》的最终呈现,可以说是在无奈和自觉、有意和妥协中诞生的。
当然,其自觉,绝非是以历史事件来邀名,其妥协,也并非对政治态度的让步,这些只是电影手法和制片条件的博弈。
事实上,侯孝贤根本无意于借助《悲情城市》去进行什么批判。就像他多次表达对沈从文和《从文自传》的喜爱,“作者的观点,不是批判,不是悲伤,其实是种更深沉的悲伤。作者看人看事不会专在某一个角度去挖、去批判,那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他的文字里是很正常的事,都是阳光底下的事。”
对于侯孝贤来说,“阳光底下的事”,说到底就是“自然法则底下人们的活动”,而这,比历史和政治,更能抵达永恒,不是吗?
叁
朱天文说,侯孝贤电影流行于欧亚,让那些电影创作者和评论者,发自内心感叹——故事也可以这种讲法的!
“这么简单,居然可以是一部电影!给我们拍的话,还真搞不过这种怪东西!但也太简单了吧。”
《悲情城市》的确会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你在一个场景里,选择一个位置架设摄影机,让演员各行其是,再剪辑缀连起来,便是一部影片。
这么“简单”,极易吸引后进者闯入电影行业,以相似的方法完成自己的作品;但说到底,这种“简单”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在《悲情城市》200多个镜头之外,未曾入画却从未离开观众的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身世沉浮、命运哀歌,早已超越了2000个镜头所能蕴含的情感和思想力量。
侯孝贤 图据IC
换句话说,如果你能寻到自己的声音,建立自己的表达,发现自己的力量,再应用侯孝贤的“简单”,那么你确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电影导演。
1989年,《悲情城市》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时,19岁的贾樟柯在山西县城邮局门前的报摊上读到这条消息,从此记住了侯孝贤这个名字。
等到真正看过《悲情城市》后,贾樟柯于黄昏时分骑自行车回家,“对《悲情城市》的想象还是挥之不去。那天,在人来车往中看远山静默,心沉下来时竟然有种大丈夫立在天地之间的感觉。”
贾樟柯在书中多处谈及侯孝贤对他的影响
4年后,他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也见到了来此讲学的侯孝贤。
“侯导将自己一套完整作品的拷贝捐赠给了北京电影学院,这让我一下有了盼头。”贾樟柯从此进入侯孝贤的光影世界,成为其“信徒”,甚至他表示,侯孝贤的电影对他有“救命之恩”。因为侯孝贤的电影,也准确地拍出了贾樟柯山西老家的故事——这种震惊,旋即化为顿悟,“你看世界的态度就是你拍电影的方法”,贾樟柯带着这种认识,接连拍出《小武》《站台》《三峡好人》等名作。
不仅贾樟柯如此,韩国著名导演李沧东曾说:“自己是个作家,从没想过与电影有何关联,直到看了侯孝贤的电影,受到极大冲击,惊觉‘这个导演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秘密’,自此才开始接触电影。”
李沧东 图据IC
近期正在重映的电影《如父如子》,豆瓣评分8.7分,该片由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执导。是枝裕和,被称为“宇宙第一侯孝贤迷弟”,当他看到侯孝贤的《恋恋风尘》等作品后,便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怀念,经常感慨道:“这就是父亲讲过的风景啊。”
他曾经说,是侯孝贤和杨德昌让他有了拍电影的念头。
贾樟柯、李沧东和是枝裕和 图据IC
此外,像香港导演许鞍华从不讳言自己学习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学了十几年;伊朗导演阿巴斯看完《戏梦人生》,惊叹道“岂止好,简直是厉害”;就连世界级导演黑泽明都说,“《戏梦人生》我看了四遍,拍得如此自然,我都没办法做到”。
这就是大师:作品既让自己不朽,还能深刻地影响后起之秀。哪怕《刺客聂隐娘》之后,我们再难看到侯孝贤的电影;他留下的《悲情城市》等旷古绝今的佳作,以及那些闪耀在世界影坛的学徒们的作品,也足以让我们回味一生。
文/李瑞峰 编辑 苏静
(下载红星新闻,报料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