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俗女养成记2》收官,引发了不小的收视热潮与讨论。早在《乘风破浪的姐姐》成为爆款综艺之前,凭借一部与《我们与恶的距离》分庭抗礼的《俗女养成记》,我们就认识了从小城走来、在台北打拼了整个青春,站在四十不惑门槛外徘徊的陈嘉玲。
不同于浪姐们的光鲜亮丽、大杀四方,平凡女子陈嘉玲的39岁,堪称鸡飞狗跳。她没有花容月貌,董事长助理的工作也高不成低不就,眼看身边人纷纷成家立业,她却在前男友的婚礼上喝到烂醉,被一同赴宴的同学评价“20岁女人喝醉是可爱,40岁女人喝醉是可怜”,竹篮打水一场空,然后呢?
《俗女养成记2》剧照。
睽违两年迎来《俗女养成记2》,迈过四十大关的陈嘉玲,终于跌跌撞撞地再度闯入我们的视线。
而《俗女养成记》中,非典型的不只是陈嘉玲容貌平平、事业平平的设定,还包括诸多并不“爽”的妥协与挣扎。这些设定,有些看起来甚至并不符合女性主义的呼喊,比如陈嘉玲母亲努力生下二胎弟弟,为了家庭操劳的阿嬷......在这些传统的规训中,我们却也能看到女性的反抗与能量。
撰文 | 一把青
晚熟少女陈嘉玲迟来的背叛是突然间爆发的。受够了帮老板照顾小三、又要为老板夫人盯梢老公,应付不暇的工作;也厌倦了和男友是情侣更是室友,早已失去激情的关系,在依照“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的符咒,按部就班地成为万众期待的都市丽人与贤妻良母之前,“老娘受够了”,她分手、辞职,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告别过去,回到家乡休整。
童年时的老宅面前,陈嘉玲与童年时的自己相遇,写给自己的一封信由旁白娓娓道来,“亲爱的陈嘉玲,你从几时开始忘记了这辈子很长,长到可以跌倒再站起来,做梦又醒过来;你又从几时忘记了这辈子很短,短得没时间再去勉强自己,没时间再讨厌自己。”
《俗女养成记2》剧照。
而在《俗女养成记2》(以下简称《俗女》)中,陈嘉玲在古城台南重新找了英语导游的工作,与青梅竹马的棒球教练蔡永森恋爱,和父母仍然总为一点小事吵闹;弟弟陈嘉明终于在家人面前出柜;台大毕业却没有上过一天班的娇滴滴表姐洪育萱又翩然而至……除了不时疑神疑鬼更年期提早来临,当陈嘉玲的事业初有起色,新居刚刚完工,与蔡永森蜜运正浓时,却突然遭逢晴天霹雳:她怀孕了。
01
月经与生育
由儿童变成少女,分水岭是月经初潮,从此拥有成为母亲的资格。
镜头一转回归童年剧情,承袭前作,小嘉玲已升至初中。她问月经要持续到何时,得到母亲及阿嬷“40年”的回答,以及绘声绘色威胁每逢生理期,“如果吃冰的,就会痛得无法动弹,冷汗直冒、脸色发青,就像要死掉一样”,她沮丧又费解,“那我岂不是流血到死”、“做女人真的没有一样好吗”、“下辈子再也不要当女生了。”
《俗女养成记2》剧照。
两位女性长辈的反应,可能会让每个中国家庭成长的女生为之莞尔。她们可能不善言语关心,但一个吩咐儿子给孙女炖四物汤,一个拿来黑布,让她避免“那个”搞到床上,至于陈父,竟没有尴尬地“非礼勿听”退避三舍,而是主动找女儿谈她的身体变化,重新约法三章,不愧为模范父亲。
仔细想来,除了这部出自女导演严艺文之手的《俗女》,我们几乎不曾在影视作品中见到动用一整集谈论月经的,反之,倘若女主角表现情绪化,男性角色互相挤挤眼睛,示意她“大姨妈期生人勿近”的场景,则似乎不胜枚举。二者对照,让人想起美国女性主义运动重要人物葛罗莉亚·斯坦能(Gloria Steinem)1978年名作《假如男人有月经》中的想象,“如果男人会来月经,就会吹嘘他们的经期之长、血量之多,渴望用经血证明自己成年,电视节目也会加以讨论”,如果男人有月经,权力的正当性可能将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正如严艺文剖白,《俗女》既不是一个所谓勇敢追梦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大张旗鼓宣扬女性主义的作品,剧集点到即止,并没有用太多篇幅谈论“月经羞耻”以及其背后的父权压迫,或者说,《俗女》原著作者、“陈嘉玲”原型江鹅的自述更能反映这种诙谐微妙的创作心理:“小时候巴在妈妈脚边,看她就着梳妆台打排卵针的画面。每次回想那个景象,都由衷庆幸还好后来有了弟弟,并不是乐意去默认这个父权结构,而是当绑在十字架上的人是自己母亲的时候,就觉得无论如何可以先下来真是太好了。”
从后续情节我们得知,陈母在生陈嘉玲时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十几个小时阵痛,尽管如此还是再闯鬼门关,为陈家追生了儿子陈嘉明,其后,丈夫骗她已经结扎,导致再次怀孕,第三次,她鼓起勇气在婆婆“多子多福”的期许中说出那句“我不要再生了”,于上世纪70年代选择了堕胎手术,而为此怄气的阿嬷表面仍不松口,却还是赶最早的集市买最好的鸡,麻油炖汤给媳妇送去,嘱咐儿子“做手术也要做月子”,病床前两人一个眼神,更胜过千言万语。
《女人所生》,作者: [美]艾德丽安·里奇,译者: 毛喻原 /毛路,版本: 重庆出版社 2008年1月
虽然日常不乏磕磕绊绊,但串连起两代女性的,不是家庭角色的对立或统一,而是女性间彼此的感同身受。身兼母亲、诗人、女权主义者的美国作家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在《女人所生》(Of Women Born)一书中提出,母性是双刃剑,既可以是压迫、限制和剥夺,也可以是滋养、力量和充权(empowerment)。母亲固然伟大,但也应拥有说出挫折和疲累的权利,以及任性选择的空间,而不是每当暴露软弱失败,就被贴上“不负责任”的标签。
由此可见,只有母亲才懂母亲。当镜头不再对准《双面胶》《新结婚时代》式的二选一婆媳纷争、家庭矛盾,在《俗女》的语境下,嘴上承不承认都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代女性经历过的苦难把她们塑造成命运的共同体,理解与体谅成为“婆”与“媳”的公约数,敏感洞悉对方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奈艰辛,温柔且慈悲。
《双面胶》(上)《新结婚时代》(下)剧照。
02
出走与葬礼
至于悬在阿嬷陈李月英头顶“母性双刃剑”的B面,她秘而不宣的苦楚,是她将小儿子的溺水早夭归咎于自己身为“照顾者”的不周。
要孙女教写名字,对着纸上“李月英”三个字,却说自己名字明明是四个字的是她;面对嘉玲补习老师简单一句花言巧语“这不是你的错”,便掏心掏肺将其奉若上宾,在揭穿补习老师是骗吃骗喝的混混假扮后,去向他最后通牒放话“我一个儿子已经没了,你要敢伤害我们家任何一个人,我不会放过你的”,也是她,有软肋更有铠甲。
哪怕在晚年,陈李月英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她甚至曾不顾小辈的苦劝与街坊的流言离家出走,虽然不过是帮返大陆探亲的朋友照看房子,但终于短暂地拥有自己的房间,享受小院宁静午后,按自己喜欢的口味做菜。弗尼吉亚·伍尔夫曾以“一间自己的房间”,作为女性话语权与主体性建构的隐喻,但无可否认,就像阿嬷的短暂闲暇光阴一样,借幽闭空间逃避外界干扰并非长久之计,一旦重新踏入社会生活,男权社会的压制与操控又如潮水般涌来。
《俗女养成记2》剧照。
后来丈夫上门,与其说是哀求陈李月英回家,不如说是平等的拜访。他们相对而坐,是两个自由而独立的个体,那一幕,可能就像脱口秀演员杨笠在描绘接受男医生妇科手术时所言,“我觉得我已经不只是一个女人,我就是一个人,我感觉自由”——而当他战战兢兢地问起老伴,会否跟他回家,“当然了,结婚后我哪还有家?”阿嬷的回答带着些嗔怪神色,付出已成为习惯,终究是心甘命抵。
娜拉出走,走到哪里去?除了回家,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回荡百年的大哉问,在《俗女》上一季阿嬷的葬礼亦可见一斑。
当步姑姑后尘与台北男友悔婚的陈嘉玲黯然归乡,陈李月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趁着以为孙女熟睡的夜晚,望着她的背影絮絮交代身后事,希望死后骨灰洒入大海——她细说从头,童年喜欢到海边玩,人人都叫她“阿月”,嫁给药材店老板后有过许多称呼,医生娘、陈太太、老婆、妈妈、阿嬷,走到生命尽头,她想与大海为伴,做回原原本本的自己,那个最初的阿月。一个微小的心愿,仅此而已。
而回望阿嬷的一生,若论对自我意识的探索与对传统枷锁的反叛,她做出了什么摧枯拉朽的改变吗?没有,她守旧、没有文化,一辈子为陈家而活,也不乏“想越多越难嫁,越晚嫁就嫁越差”的陈旧说教。但是落地的麦子不死,真是她以点滴身体力行,以及善良和爱,为成长在自己庇护下的陈嘉玲埋下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并赋予她逆流而上的勇气。
03
背叛与妥协
其实,不只是阿嬷,纵观《俗女》中的女性角色,几乎无不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了违背观众“政治正确”预期的另类选择。
陈嘉玲本可遵循“不婚不育保平安”继续岁月静好,她不仅选择生下孩子,更主动向蔡永森求婚,“我不相信婚姻,但我相信你”;育萱表姐当阔太饭来张口,却自揭被丈夫家暴,受嘉玲母女鼓舞后重投职场应聘无门,都以为娇滴滴的她要放弃时,她又从学用复印机开始,接受现实的残酷碾压;陈父晚年重逢初恋,一时脑热借她30万;陈母与嘉玲、育萱公路旅行,挥霍存款也要惬意人生,却在高级餐厅偶遇小三时,以兴师问罪姿态泼她一脸,只是因为担心她误饮被落了药粉的水……
《俗女养成记2》剧照。
有人质疑,从大龄剩女一步踏入妻子母亲,陈嘉玲剩女人设崩塌,会不会是台湾少子化风潮下,借剧集软宣传引导“催生”舆论的应景之作?要留意,不同于生活所迫或另一半变心而堕胎的常见狗血戏码,陈嘉玲则是连怀孕都没有第一时间告知男友的。
不想要孩子,源于能否胜任母职的自我怀疑,去堕胎阴差阳错做B超听到了孩子心跳声的那刻,她决定留下他,甚至尚未与男友确认复合关系。换言之,在快节奏的当下,要不要孩子,就像上一季是否离开台北一样,不是为了挽留爱情,也不是为了寻找寄托,决定权都在她自己。
这并非简单的一念之差。波兰社会学家鲍曼(Zygmunt Bauman)指出,当今社会最重要的特质是液态(liquid),当固态静止的空间不再,时间、资本、人际关系高速流动,人们被裹挟其中,唯有不断建构、质疑、分析、改造自我,才能跟上洪流,每时每刻都是新开始。在这样的价值驱动下,从“不生”到“生”的飞跃,不是来自外界的种种引导或压力,而是陈嘉玲自主选择,种种深思熟虑后的量变引发质变, “再出发”的结果。
《俗女养成记2》剧照。
她改变了什么呢?如果说第一季《俗女》之俗,着眼陈嘉玲10至39岁的成长史,演绎从心所欲断舍离,“任性又怎样”,第二季则推进一步,让她在与家人的相处中学会 爱他人与做自己并不矛盾, 背叛与妥协不是水火不容的天平两端,也可能是一体之两面,选择承担后果的勇气,来自相信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话说从头,何为女性主义者?剥离种种伟岸高深的理论,“女人掌握自主权”,可谓是最“俗”也最重要的阐释。在成长的时间轴上,嘉玲、育萱、陈母、阿嬷,以不同坐标交相辉映,她们可能既不离经叛道,也不前卫先锋,不得不承认的是,正是这些非典型女性主义者,以各自微小的挣扎与努力推动着时代的前进,是生活的真相,也是灿烂的诗篇。
撰文|一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