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邹萍 编辑丨李童
王澍
“我们现在有大量城市建筑师跑到乡村工作,很难说是在建设还是在破坏。”
“这些年,我们首要的方法论是先求生存。”
“中国建筑的未来在乡村,不在城市。”
…
距离获得“全球建筑领域最高荣誉”的普利兹克奖已过去十年。所幸,王澍依然持有愤怒,只是更加深沉了。这位本土建筑学者以充满温情的直击持续趟开深根历史且具全球观之道,于历史与地方、世界与未来的多角维度中认真攫取着平衡。
这很不容易。但无疑,能做成一些事,就有一定能量的释放。得益社会结构的打开,此类探索者得以实践个体理想与时代诉求的交叠,也藉此启示着未来。
2022年7月23日,被誉为“赓续中华文脉、坚定文化自信、展示大国形象、推动文明对话”精品传世工程的杭州国家版本馆正式落成,王澍是主创建筑师;2021年8月,纽约时报将王澍与陆文宇共同设计的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列入“二战以来最重要的25个建筑”之一。2022年,普利兹克建筑奖颁给了非洲建筑师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作为评委之一,王澍深谙其立足乡土的本心:我们基本算是同类人,都没有先入为主地把西方现代建筑视为金科玉律,尽管不可避免已身处其中。
2022年7月23日 杭州国家版本馆正式落成 王澍是主创建筑师
林徽因早就有言,中国建筑有特别大的机会可以直接跨入西方所说的现代观念中去。但这种转化不会自动完成,需要全新探索。作为中国本土建筑的时代人物,王澍从未停止探索。他让世界以全新评判标准关照中国建筑,亦在国内掀起自然材料与可持续千年弹性体系的全新交融实验。
王澍的世界里,中国的千里江山理应美如画。
重建,便是他的当下理想。
*注:以下文字源于问答,为便于阅读,隐去问题,仅以小标题做简要分割。交流中,王澍谈了对弗朗西斯·凯雷的理解,聊了对乡土的认知,以及在中国美术学院进行的本土建筑教育体系的营造。他拟以建筑为起点,试图撬起整个中国文化内核的温情与坚韧,很让人触动。
“我们基本算是同类人”
弗朗西斯·凯雷是很特殊的建筑师。
虽然在远离欧美的地方工作,但这些年他在国际建筑界声名显赫。我们相识于2008年,那时他已崭露头角。2012年我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时,他给我发了封Email,其中有句话非常能说明问题:祝贺你,你是第一个获奖的世界建筑师。因为在我之前所有获奖者都来自欧美,我是第一个拿到这个奖的非西方建筑师。至此,非西方体系的获奖建筑师越来越多,他也是其中之一。这十年间,整个世界建筑学发生了很大变化。
2012年 王澍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
他是首位获得该奖的中国建筑师
他是非洲某部落酋长的孩子,来自真正的乡土。他在柏林学的是城市建筑学而非乡村建筑学,但毕业后虽然在欧美工作。我觉得他找到了一条自己的路,就是经常回到故乡,且不是简单地把在欧洲学到的关于现代建筑学的知识用在故乡,而是找到了一个和当地建筑传统相结合的道路,这非常特别。他2001年建的甘多小学,若按现代建筑标准看有很多不合规范,如在那么热的地方不装空调,但他非常注重生态,用当地可以接受的价格和非常传统但有效的手段,结合现代建筑学的理解,形成一种不需要任何机械设备的纯自然通风状态,非常符合非洲实际,整个建造过程实际是被建筑师组织的、结合传统技能和现代建造知识的全新营造。
我们基本算是同类人,都没有先入为主地把西方现代建筑视为金科玉律,尽管不可避免已身处其中。他的可贵之处在于突破了城市建筑学的限制,找到了能在乡村立足却不破坏乡村的方案。我们现在有大量城市建筑师跑到乡村工作,很难说是在建设还是在破坏,能否找到一种非破坏式的积极方式很重要。
我们的差异在于面临的现实不同。中国城市已经高度发达,但不是简单西方化,而是中国版的现代化。中国的乡村和中国的城市是两个世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明。西方现代建筑非常乌托邦,一开始就设定了一个特殊版本的美好世界,即完全人造环境下依赖科学技术的美好系统,短期内能够获得巨大成功。钢筋混泥土的本质是一种低造价的人工合成材料,便宜坚固且快速成型,能迅速控制所有现代化过程的建筑和市场。所有人都知道它对环境不友好,但在短期利益面前多数都妥协了。
2022年 弗朗西斯·凯雷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
他是首位获得该奖的非洲建筑师 图片:architectural digest
十年前,我获奖时还收获了另一封来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弗兰普顿教授的Email,其中有句话就是:祝贺你,这是抵抗建筑学的胜利!这里,“抵抗”的就是中心化、全球化、商业化的话语霸权。
弗朗西斯·凯雷的获奖,至少说明现在开始讨论“世界建筑”了。不仅在非洲,南美洲、中美洲,包括东南亚、亚洲,都有非常好的建筑师,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建筑活动。我相信,接下来这些方向获奖的建筑师会越来越多。当然,反向言之,大家普遍认为普利兹克奖是建筑界的最高奖,因此建筑学本身仍然需要足够的专业高度,这也是同时需要深度思虑的。和曾经精英化、明星化的系统相较,“专业高度”是一种不同的建筑学,面临的是不同的建筑血统,必将更开阔、更开放。
“先求生存”
我们从来不直接探讨中国建筑语言的简单模仿传统,而是期待自然产生。
其实,我不赞成将现代和传统对立而言,这非常西方化。中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讲究自然,注重与地方气候和生活直接相关,非常在地化和可持续。经常有外国建筑师到浙江的村子,他们根本不会有“这是中国传统建筑”的概念,而是只看到了另一种精美的建筑,在无设备、无空调的条件下运作良好,工艺精湛,装配式循环建造,节省材料等。他们评价其应是未来建筑而非传统建筑的模板,是所有人关于未来的梦想。这是中国人的机会,我们需要真正反省和反思。
当下的建筑师有两点非常难突破:一是大型公共建筑,代表着特定时期这座城市文化上的某种思考和认同;二是大型住宅,这是刚需。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做象山校园的同时做了大型“垂直院落”住宅。现在回头看,它依然非常超前,全世界都已经可以看到模仿它的建筑。
这些年,我们首要的方法论是先求生存。我的项目里有大规模自然材料和现代材料的混合使用,这一步本身就不容易,因为所有技术规范都是按照人工材料来编的,自然材料不在这个规范体系里,得找到办法让它们并存。此外,工匠体系是“活”的,怎样让中国传统工匠的工作方式和现代大规模的机械施工一起工作?这些年我们一直努力探索,不仅在乡村建筑中探索,也在城市大型公共建筑中探索,虽然范围还不是很大,但至少证明这条探索路径是有效的。
此外,是跟各种各样的技术规范较劲。如中国传统建筑强调呼吸,但现在生态节能规范恰恰要求建筑内外必须通过一道隔离装置实现彻底的内外断绝,否则就不能节能,这完全和中国传统背道而驰。因此,如何通过深入研究和实践找到规范的缝隙,再探讨出一种全新方式,就是我们一直进行的工作。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
例如象山校园建造初期就非常理想主义,每栋楼里只有20—30%的区域装了空调,后来其实装空调的越来越多,但我们经常会看到,老师们带着学生在某个屋檐下或走廊里聊天,大家仍然能体会到大量半室外空间带来的利好。建筑师为另一种生活方式创造了条件。
“中国本土建筑学”
2000年,我从同济大学博士毕业后回到中国美术学院任教,致力进行中国本土建筑教育体系的营造。
我们在这个学校所做的中国本土建筑语言的营造,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全体系替换。2003年,我和陆文宇老师共同起草了第一份“实验建筑”本科五年制教学大纲与教学计划,在国内率先提出培养“哲匠”式本土建筑设计人才。我们设想对培养一种能劳作的思想性建筑师的展望,从动手开始的四种材料建造课程,四年制现象素描课程,一年制书法课程,强调现场性的“水墨空间渲染”,以“园宅二元论”为出发点的二年级建筑基础课程,以“城乡矛盾”为对象的三年级建筑学批判课程,以“自然建造”为主题的四年级建构课程,并提出以山水画研究为观法的“如画建筑”观,五年级毕业设计的开放教学工作坊,对多线索编织型教学与教师结构的期待。这个大纲几乎所有内容都得到实施,覆盖了建筑系五年制全部课程,并从局部开始推动了城市、景观和环艺系的教学改革。建筑艺术学院2007年成立,我即明确提出“重建一种当代中国本土建筑学”的学术主张,并一直坚定推动“实验建筑”教学改革运动。
王澍和陆文宇
今天,中国美院所有实践类学科里,我们几乎每年都是招生分数最高的专业,就业也做得最好。这背后很重要的就是创造性或原创性,而中国大多设计事务所或设计院最缺的就是这三个字。
我们的年轻老师非常厉害,一些是跟着我们从象山校园建设一路过来,拥有大量实践经验,还有一批特别高质量的海归老师,这些年已形成某种向心力和吸引力的集聚。2017年,建筑艺术学院成立十周年时,我们在学校美术馆做过一个教学展,第一个标题叫“不断实验”,这是整个学院的精神。创新没有边界,但保持这样的状态不太容易,需要持续的激情支持。第二个标题是“重返现实”,同样,我们不能老待在乌托邦或学院里,必须介入社会,一次又一次地重返现实。
回美院前,有工科大学老师认为我的理想有问题,说:你这样弄的话,你的学生根本找不到工作,也考不上注册建筑师,因为是跟整个体系斗争。我就说:美院一届招的学生不多,国家不多这些,也不少这些做不一样事情的人,这确实需要一点理想。
“中国建筑的未来在乡村”
我一直在探讨一个问题:中国的传统,从未有过城乡对立。
我对“城市化”这个词常有疑问。中国的乡村若按欧洲标准看都是城市,江南地区在明朝就已经全面城市化了。按今天的标准,中国的乡村是一种特别美好的隐形城市的状态,尽管很多新建筑非常丑陋,这源于长期的文化不关注,但大的肌理还在,这是很重要的遗产,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样子,和城市的一次性规划完全不同。即使再难看,这也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活动,和自上而下的语言模式也完全不同。
王澍 《死屋手记》影印稿
将来解决大城市的病,很重要的渠道是乡村。所有追求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某种文化状态,所以我对乡村的评价比城市更高。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城市的问题后,回头向乡村学习,并把在乡村学到的自然营造的智慧运用到城市大型公共建筑的探索实践中。2012年始,我开启“反哺计划”,把在乡村学到的、在城市里实践成功的拿回乡村,因为我在农村学到了太多。
城乡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的经济建设问题,也非简单的物质生活水平是否提高的问题。中国城市的最大问题不是多了很多高楼大厦,而是某种单一的技术霸权覆盖了所有文化,短期规划的产物是不可持续、不可逆的。现在中国的建筑几乎都是装修,简单来说就是涂脂抹粉,里面的结构非常粗糙,而且非常浪费,过几年就过时,室内室外再换一遍。我们对这种现象抱有强烈的批判态度。但很少有人会去思考,因为大家都生活在高度不真实的状态中。有时,我们要感谢中国的城乡二元化制度,不经意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乡村,这是中国的幸运。
中国建筑的未来在乡村,不在城市。条件其实已经具备,浙江省就非常典型。一是互联网完全普及。二是高速交通已经达到一定密度,乡村和城市在物理空间上没有太大区别。但政府需要有策略,如高质量的教育、医疗分布,绝不是把学到的所谓专业知识,抱着某种正确的专业态度,简单地放在乡村。
中国传统的实质是多样化。先行者梁思成探讨中国传统建筑是开创性的工作,但当时的参照模板是西方古典建筑学,关注的对象是官方建筑和寺庙建筑。实际上,与西方差异最大的是,中国有文化高度发达的乡村,民间建筑很早就达到很高的质量,教育普及,如现在还有大量遗存的明代建筑就是带有共同富裕色彩下的建筑学成就。
浙江文村
中国文化的特征有半数以上在乡村,这是很重要的遗产。虽然现代化过程中被严重破坏,但痕迹尚在,还可续命。前些年我们启动了浙江省乡村传统建筑资源普查,做了大量工作。发现这个村有八景,另一个村有十景,几乎每个村都有自己的景,最终形成的整体性结构密度很高,这连续的无断裂结构就是真正的《千里江山图》。
这些年我的演讲中,有个题目经常出现:重建一个江山如画的世界,这就是我对中国的评价。中国伟大的建筑传统美学造诣非常高,完全可以当得起“江山如画”这四个字,其以宋代为高峰,形成了一个伟大的江山如画的传统。
这个世界有没有可能一步步地恢复和重建?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梦想,“重建一个江山如画的世界”就是我作为建筑师的梦想,或者是在杭州生活多年后的梦想,也是我作为老师想通过我的学生最后追求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