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墓,位于台湾北海明山公墓
倪匡说:“人间无古龙,心中有古龙。”
王家卫说:“古龙是一个流氓,有才气的流氓。”
今天是古龙逝世35周年。在他的墓园门前,两只白色石狮静静地镇守着,墓碑上刻着“英才早凋”四个大字。
的确是英才早凋。48岁离开江湖的古龙,不愿当大师,一心只想做大侠,肆意挥洒他的才华与生命。他急匆匆地在世上走了一遭,醉了,便去了。
一位诗人曾说:“美,是一种类似堕落的过程。最贞洁的人写最放浪的诗,最清净的文字里有最骚动的灵魂。”古龙是最放浪的人,他写最贞洁的小说。多情的人最痛苦,无情的人最专一,专情的人最幸福。
纪念古龙,和属于武侠最后的辉煌时代。
古龙:最放浪的人,最贞洁的小说
古龙
喜欢古龙作品的诗人戴潍娜曾说:“美,是一种类似堕落的过程。最贞洁的人写最放浪的诗,最清净的文字里有最骚动的灵魂。”古龙是最放浪的人,他写最贞洁的小说。因此,多情的人最痛苦,无情的人最专一,专情的人最幸福。
想以谁来比作古龙,怕是当代无人能及,也许近似于柳永吧。
何以成就古龙?
台湾之所以能有古龙这样的小说家,是有背景的。他给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狂欢。
古龙是1950年13岁时跟着父母到台湾的。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加上身在官场的父母感情不和终至离婚,使他自幼孤僻敏感。他上了台湾著名的台北市淡江英文专科学校(即后来的淡江学院),读的是夜校部,过早混入社会,成了肄业生。纯文学道路走不通时,他被迫去为武侠三剑客: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当小弟并代笔。而他自己被代笔的作品,在台湾武侠界算是少的。
料想他一生都被童年父母离异和其貌不扬的创伤所困,合家欢的温馨体验更是奢侈。这使得他虽然不相信婚姻,却更需要爱情。而比爱情还需要的,是夜生活。
1949年以后,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前民国时的武侠小说,凡作者留在大陆的,都难以在台湾出版。台湾出现了武侠小说的真空,急需呼唤台湾本土的武侠名家。因此在1958年至1968年,为台湾武侠小说的黄金十年,这是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三位武侠小说家大行其道的时候。此时古龙还是陪着他们喝酒的小弟。而古龙创作的巅峰期,恰恰是在1968年至1974年。这会儿他写出了《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萧十一郎》(1970)、《欢乐英雄》(1971)、《流星蝴蝶剑》(1971)《陆小凤》(1972)等传世名作,而他的贡献,不止在于改变了武侠小说的写法,还捎带延续了台湾武侠的辉煌。
在1985年,古龙写出一部代表作《武林外史》,从此他的作品到了火候,见了真章儿。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沈浪、熊猫儿等,一上来就是江湖成名的侠客,来破解一个个江湖谜团。而此前哪怕是金庸的武侠,大多保持了成长小说的模式,不论郭靖、杨过还是张无忌,都是从孩童时期成长起来的,整部小说就是主人公的成长史。古龙不这样写,这是他对武侠的突破。
古龙想突破的还有很多,但他太痴迷于生活了。七十年代,由古龙编剧并原著的电影《萧十一郎》大获成功,他日进斗金,更千金买醉。他原本是台湾四海帮的成员,始终在江湖中去来。1980年10月,一次在台湾北投的吟松阁喝酒,他见到黑道大哥柯俊雄,大哥手下的小弟让他去敬酒,他不去,觉得没必要。小弟在争执之下,一刀将他的手砍伤。众人赶紧送他去医院,此时需要输血,古龙不幸输血感染了肝炎,而他更无法戒酒,这位他的早逝埋下了伏笔。
嗜酒是古龙的本色,而最能代表古龙本色的人,还是李寻欢。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上官金虹曾与李寻欢有过如下对话:
上官金虹:“你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影视作品中的“李寻欢”
痛苦的古龙,与快乐的主人公
很多学者把古龙的创作分成若干段落,但大体上不过是初始、成熟、巅峰、衰退,拢共不过从1960至1985二十五年。他初始时期的作品仍没有脱离“孤雏复仇”的模式,而衰退期则数量、质量明显下滑。他的成熟和巅峰时期的创作(1965—1974),主人公多是一幅快乐洒脱的样子,不再背负着家国情怀,而多是个人的爱恨情仇,于肆意妄为之间挥洒个性。
古龙的“七种武器”系列在1974至1975年完成,表面上在讲武器,实则指人的优秀品质。《长生剑》讲微笑,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只要是能笑一笑,就可以过去了。《孔雀翎》要表现的是信心,高立得到孔雀翎后,信心增强打倒了比他厉害的对手。《碧玉刀》讲的是诚实。《多情环》讲仇恨,快意恩仇其实很危险。《霸王枪》是说勇气,爱是勇气的动力,它使人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困难,不惧怕一切险境。《离别钩》是说戒骄,每一次教训,都值得珍惜,都可以使人振作。《拳头》(又名《狼山》《愤怒的小马》,就是空着手。
同样,他笔下的人物,如花无缺、西门吹雪、李寻欢、楚留香、孟星魂、沈浪、陆小凤等人,都有超然的品行,仿佛世外高人。《陆小凤传奇》(1973)中的花满楼,眼虽盲但心里头敞亮,从不怨天尤人。古龙透过他的口说:“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而楚留香的形象更是迷人。他智慧、幽默,经历传奇而绝不违背初心。他身边好友有富贵豪族也有市井百姓。另有不拘小节的萧十一郎、完美无瑕的花无缺、豪情仗义的铁中棠,冷静机智的沈浪、聪明圆滑的小鱼儿、狂放不羁的熊猫儿……这些人宛如一个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现代人,同样高大深刻,同样七情六欲。而他笔下的女性则阴冷的多。《武林外史》(1965)中的云梦仙子,《绝代双骄》(1966)中的邀月、怜星,《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中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边城浪子》(初名《风云第一刀》1972)中的花白凤;《三少爷的剑》(1975)的慕容秋荻……都成为古龙小说中的报仇者。
影视作品中的“楚留香”
古龙很敢写,他的以古代为背景的小说,几乎读不出古代味儿,让人不信他笔下的人身着古装。与其他的武侠作家相比,古龙的侠客也要为柴米油盐担忧。在《欢乐英雄》(1971)里有个穷得要命的“富贵山庄”,他们辘辘饥肠的时候,也需要典当衣服,以换求馒头充饥。他在武侠里写推理破案,又引入大量西方小说的技法分析人性,他还写过本枪战小说《绝不低头》。
金庸是新武侠的开创者,但金庸笔下仍有大量的旧学传统,若按此标准,古龙简直不像个写武侠的了。他的语言会为了稿费而一句话占一行,曾被人模仿出来做笑话,相声里说武侠小说:“他的剑是冷的,他的刀也是冷的,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是冷的,这孙子冻上了……”这都是拿古龙开涮。古龙但凡真写起人物,十分干净利落,三言两语就把战斗了结,引人眼球。不论如何,古龙也是位文体家。
他经常在小说中写各种吃食,但他自己最喜欢蛋炒饭。他往往是先吃一份蛋炒饭再开始喝酒。犹记得《多情剑客无情剑》里两个孩子的哭喊:“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面对武侠小说的困境,古龙一直在反思:“应该从‘武’,变到‘侠’,若将这句话说得更明白些,也就是说武侠小说应该多写些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说说武侠小说——<欢乐英雄>代序》,《欢乐英雄》,珠海出版社,1995年。)他的生活是颓废而任性的,但他的笔是理想且欢快的。
古龙代表作《欢乐英雄》报刊连载
且任性,且颓废;且自卑,且自傲
古龙是颓废而任性的。我们都知道他的挥霍和放鸽子,风流一世,肆意滥情,与女人同居。他的内心始终是悲苦的,而他笔下的人物却给我们些许盼头。古龙的悲苦,来源于他的自卑和自傲。这里不能不说,武侠小说家的地位了。
武侠小说家的地位始终尴尬,一方面被读者追捧为大侠和宗师,而同样又被读者看做卖文的“文丐”和不入流的小文人。不论武侠作家取得多么大的成就,在一般人眼中,始终看做茶余饭后的消遣,从未当做正经的学问。在读者见面会时拿你当大师,回家后书便扔进茅房。这也许是所有小说家面对的尴尬,写高雅了没人看,写太俗了也没人看,有更俗的事可以爽快,何苦读书?小说家多有此感觉,何况武侠。今日的武侠小说,难以定位它的读者群了。
古龙是职业的武侠作家,他没有公职,没有其他身份。金庸梁羽生为报业名流,而诸葛青云为国学名家,即便是民国时的武侠名家,郑证因似拳师,王度庐、宫白羽似中学教师,而还珠楼主像是世外高人,都比古龙早期给读者,或者古龙自己给自己的预定人设要体面些。但古龙的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喜欢为所欲为,既然被视为地摊文学、厕上读物,那么似乎只有挥霍在能找到自我肯定和存在——用书籍的销量和影响力来证明作家的价值。即便人们多会认为书卖得好不代表书写得好,但会认为能挣钱的人很牛。古龙以挥霍和浪荡来证明自己的伟大,他扮演浪子的人设有些自毁,因为他和自称“痞子”的王朔一样不装。
《铁胆大侠魂》报刊连载
远去的古龙,远去的侠义
古龙属于武侠最后辉煌的时代。他去世于1985年,而早在1972年和1984年,金庸和梁羽生分别宣布封笔,古龙的去世,似乎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武侠从此开始下坡。九十年代电脑日渐普及以来,报刊连载小说、小薄本分多册出版的武侠读物,放学后租书铺内攒动的人影都日渐消失。武侠从大众退缩成了小众,发表武侠小说的杂志和出版社也大量萎缩,银幕上难见好的武侠影片。
这一切,不仅是我们缺少大师级的作家了,更似乎是人们不再认可武侠精神。
作为类型文学的武侠小说,是一种前现代的文体,有它固定不变的地方——无法否定的正与邪、善与恶。年青一代的作者受现代文学影响,在小说中不仅少有传统文化的功底,而有太多的现代、后现代的技法,并没有突破传统剧情的窠臼,反而几乎将武侠玩死了。同样,我们都说武侠是成人的童话,孩子们渴望飞檐走壁,是渴望做大侠,用武功来主持道义,这才有当年看了《少林寺》电影,而真上少林寺学武术的事。而今孩子们早就明白,电视里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郭靖、萧峰,也没有李寻欢、楚留香。
古龙是能看透江湖,但不愿看透江湖的人,因为江湖中有他全部的情。他宁愿让自己醉死,也不愿舍下这一身的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