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荡子

作者:黎荔

张爱玲即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照得见世间一切的可笑与猥琐,即使有着钻石一般锐利的眼神,能够穿越万事万物的外壳,但她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她的宿命就是荡子胡兰成。

荡子,原意是远离故乡的羁旅之人,乐府诗里有“秋风明月独离居,荡子从戎十载馀”的句子,讲的是长期在外戍边征伐的军人,当然了,所有脱离故乡多年的人都属于“荡子”。荡子自然不识故土风物,多少有些离经叛道,哪有那么多人都可以“乡音未改鬓毛衰”呢?所在,在安土重迁的乡土中国,荡子,游离于常人的世界之外,特立独行,超然出众。

胡兰成,浙江嵊县胡村人,父亲是茶叶店里的帮工,母亲是寻常村妇,在他的笔下,父亲豁达慷慨,母亲平静和悦,俩人闲时对坐小饮,举案齐眉的,恰如一对不老的金童玉女。他这话说得漂亮,但无奈我看多了胡大才子的文字,也形成了一个习惯,拨开华丽字眼,跳出各种各样的舞台腔,从字缝里看真相。胡兰成父亲是较普通农民更有见识与胆气,也许外表谦逊,内心却拿自己吃重,他的尴尬在于心气和环境不能相容,换一个出身,也许还真能干出一番事业。父亲骨子里的这种不安分,用胡兰成的话叫“荡子精神”,往往会影响到儿女,读了几年书出来,胡兰成也不像一般的小知识分子,找个糊口的工作,谨小慎微地守着,有一点点辛苦,有一点点委屈,但辛苦着委屈着,一辈子也过完了。一个“荡子”的志向要远大得多。那些年,他从小地方出来跑江湖,如片羽飞蓬,在世间辗转,攀龙附凤,磕磕绊绊,直到他遇到张爱玲,才真正人生格局全开。

认识胡兰成这年,张爱玲23岁,知道爱情的美,却没有可以爱的人,积攒下那么多想法得不到实践——这种小女孩式的生涩看上去很像一种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靠近。张爱玲曾说,我们这一代人,是看多了爱情小说才懂得爱情。以她有限的经验,写出那么精彩的爱情小说,目挑神迷,乃至且斗且舞、步步设局,很大程度上来自间接的经验。她本人也许曾经暗恋过,但未曾真爱过。

胡兰成没那么讲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在他眼中,女人分为两种,搭理他的和不搭理他的。他才不会因为被拒绝而受伤,所以见个女的就要一试身手,练练手热热身,贼不走空。他的冒犯,正好击破了张爱玲的水晶外壳,外面的光线与温度一下子涌进来,让她心里闭藏的那朵花,热烈招展,就此开放。

荡子最解风情,不会是情感世界里的榆木疙瘩。张爱玲多么傲慢,可是,真到了胡兰成那里,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羊,凄厉的刀锋收住了鞘。就连胡兰成自己也说:“自古江山如美人,虽然敬重圣贤,却是爱悦荡子。”胡兰成稍后自称:“我是荡子。”忽略掉他的自鸣得意,心平气和地想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君子矜持,习惯于停在原地,江山也好,美人也罢,最终都在患得患失间擦肩而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成的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无非是源于秀才的瞻前顾后,太拿自己当回事,太注重过程,忘记了结果。归根结底就是圣贤书里的世界观决定了他们只能将,而不能帅。荡子则不同,既拿自己不当回事,也拿别人不当回事,决断快,下手狠,主动性强,一切无所谓,不吝于大胆出击,江山美人揽入怀中不足为奇。就算出击的过程中留下破绽多多,可这破绽,未尝不是入口。甚至,正是这些破绽,拉近了距离,完美的,是让人紧张的,让对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张爱玲多年来,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紧张中,包括她母亲,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种不肯有破绽的人。而有破绽,方有入口。家世显赫、才华横溢的张爱玲,遇到惯见秋月春风的胡兰成(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似乎一部群芳谱,这方还未舞罢,那方却已登台),羞涩安静得像个女学生,有一种俯首低眉的虔敬。于是她给胡兰成回信,说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也许他们有彼此的误解,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最初的相爱,当人们想要爱的时候,他们总是可以用误解来诠释误解。

能够让人“一见钟情”的异性身上,“非理性因素”是重要的吸引力。试想想,如果一个道德完满的人站在人群中,即使他再怎么出众,也不会引起人们的爱情,只会激发起人们的尊重。这就是道德的力量。但对于普通人的爱情来说,这却是大煞风景的。道德把美与欲征服了,同样也熄灭了所有人的爱的火焰,包括他自己的。相反,如果一个道德并不完善的男子,他会有很多的缺点,身上有一股非理性的火焰在燃烧,那么,他一定会成为女人爱慕和追逐的对象,也一定会成为大众的情人。浪子的闪光点恰恰绝非道德的力量,而是非理性的内心。那些没有经历“一见钟情”式的爱情的人,极有可能会在婚姻中红杏出墙,因为他们的非理性因素始终没有得到满足,它们始终被囚禁在道德的牢笼里,但凡有一天被诱出,则不可抗拒,相反,那些在婚前经历过“一见钟情”后的欢乐与痛苦的人,往往更在意道德的力量。

之所以江山美人注定落入荡子怀中,在于荡子跋山涉水,戏桃弄李,什么样的景观没见过,到了后来,千帆过尽,自己坐在岁月深处静观浮云变幻,凭着经验,凭着居高临下隔岸观火的洞察力,荡子更能轻车熟驾、准确出击。这一刻,如有女子把长发搭在他的肩头,共度风和日丽,何其温暖,何其宽慰,假如她是他的最后一站。不过,荡子往往是在情感世界中荡秋千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最后一站?但是,正如席慕容所说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人一生的情感历程,缺乏“美”的诱惑与“非理性的欲望之爱”的调解,必然平淡无味,虽然只有道德之美,这人性的光焰,才能照亮人的一生,并赋予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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