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工商联主席，力帆尹明善。

| 在这里，明尺度，懂宽窄 ，知进退，悟人生

全文4515字，阅读大约需13分钟

重庆现任工商联主席是赛力斯董事长张兴海，我最近一次见到张兴海是2024年的一次股东会上，那时候，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宣布赛力斯在持续亏损超百亿之后，第一次取得盈利。

说下这些话语的时候，我感觉张兴海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是啊，中国民营企业多么艰难，多么不易！

张兴海之前，重庆工商联主席是隆鑫的涂建华；涂建华之前，工商联主席是金科的黄红云；黄红云之前，还有一位工商联主席是力帆的尹明善。

上述四位工商联主席，我都深入采访过他们和他们的企业。遗憾的是，力帆、隆鑫、金科已经破产，在轰轰烈烈的时代变革之中，他们虽然因为企业经营不善而失败，但历史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我记录下这些故事，并非有意冒犯。我只是认为，像司马迁写史记一样，历史总是需要有人来书写。

因为有些故事，太过于精彩。

在数不清的采访对象中，尹明善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身材高大，谈吐幽默，声音亮如洪钟，给人印象极佳。

尹明善出生于1938年，跟我祖母同辈，我祖母出生于1933年，现在还活着，在杭州某个养老院。

第一次见到尹明善，是在他的力帆足球俱乐部，那时候我单位给力帆发了一份采访函，希望能够采访董事局主席，没想到事情很顺利，尹明善很轻易的就答应了。

那次采访，力帆还没有上市，也就是2010年之前，当时力帆足球俱乐部的主场在重庆洋河体育场，力帆足球俱乐部也设于此。尹明善当时是重庆三大摩帮之首，三大摩帮指的是力帆、隆鑫和宗申。

作为行业领袖级人物，尹明善具备重庆典型的袍哥风范，那个时候，称其为重庆首富并不为过，毕竟那时候的张兴海、涂建华、黄红云、吴亚军（龙湖地产老板）、蒋仁生（智飞生物老板）等企业家还在奋力拼搏中。

不知道为什么，尹明善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贯穿了我20多年的记者生涯，总是让我默默回味。

我采访他的时候，才20出头，尹明善笑呵呵却一本正经的对我说：“小张，我也像你这么年轻过。”

那时候我太年轻，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从一名老者口中说出来的含义。

现在我变老了，我完全能够体会这句话的含义，看到年轻的后生来采访他，尹明善是在感叹自己的年华逝去。

我几乎完全想不起当时采访的内容，现在回忆起来：无非就是力帆在尹明善的带领下，如何成功，力帆的产业布局如何多元，力帆足球为重庆的体育产业增光。

很可惜，我把最美好的年华和时光，都用在写这些垃圾稿件上，这些垃圾的吹捧企业和企业家的稿件上。但是，年轻的时候，哪里懂得这些呢？

年轻的记者如我，非常崇拜这些企业家，认为他们无所不能，拥有巨大的权势，能够呼风唤雨，这就像小时候崇拜自己的母亲或者父亲，直到你长大了，直到你做了母亲或者父亲，你才知道，原来自己崇拜的母亲和父亲，都有弱点，都是凡人。

总之采访很顺利，那个时光，是纸媒的黄金时代，我所在的单位，被称为中国主流财经媒体，大学教授、企业家、科研人员、金融机构争相订阅，我年纪轻轻，就能在这样的媒体里干活，也为之感到骄傲。

尹明善给了我他的名片，上面有他私人电话和秘书电话，我一一记下，也没有去打扰他。那个时候，尹明善60多岁，仍然拥有雄心壮志，也就是带领力帆转型，从事汽车生产和制造。

第二次见尹明善，是在北京，他正在为他的力帆股份上市在北京出差，他见到我的时候，还是笑呵呵说，我见了你们社长，知道你专门写公司报道，希望今后笔下留情。

我是没想到，尹明善作为一名首富级别的企业家，竟然也能放下身段，向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恳请：笔下留情。我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我说恭喜董事长，上市了我就以股东身份来见你。

力帆的股票代码叫作601777，三个7，用来炸金花简直是无敌，那时候力帆的车标也是三个帆船的样子，跟3个7很像。尹明善得意的说，这个代号是他自己选的，我很惊讶，原来股票上市竟然也能够像选车牌一样，选自己的心仪的号码吗？

后来360的上市证明了我自己的孤陋寡闻，360的股票代码就是601360。

力帆上市之后，尹明善家族持股超过百亿，当时是名副其实的富甲一方，尹明善也经常自豪的说自己是富甲一方的企业家。

除了董事长之外，尹明善还做过重庆工商联主席，这大概与他的性格有关，重庆政府总是会推选最优秀的企业家来担任工商联主席，尹明善德高望重又是首富，自然为不二人选。

不知道为什么，力帆的车在市场上口碑不好，口碑不好的原因是很多人认为它质量很差，还有人认为力帆的谐音是“立翻”，名字不吉利；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尹明善破产之后，吉利接管了名字不吉利的力帆，随后弃用力帆车标和品牌，最近连力帆的名字也一并弃用，公司即将更名为千里马科技，这些都是后话。

造车是重资产投入，不仅风险大，企业承担的债务也很重，尹明善自认为自己是天生企业家，具有冒险型偏好，他最初的力帆摩托车，就是模仿日本HONDA而来，当时最初的名字叫做轰达，这些都是中国初代企业家有趣的故事。

总而言之，在力帆上市6年之后，尹明善推出了力帆轿车、力帆SUV，甚至还有新品牌迈威，市场反响并不热烈，一年的销量，无法覆盖其公司生产的成本。

我不知道尹明善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每次去力帆开股东会，总是见到他笑呵呵的乐观无比。

在这里，我要提及一点，尹明善是一位慷慨的企业家。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力帆每次开股东会，都会有一大群记者前来参加，为什么会有一大群记者参加，是因为可以领取一笔不菲的车马费。

我并非清高，我也不是不合群。只是我参加上市公司股东会，从来不以记者身份参加，必须以股东身份参加。以股东身份参加有两个优点：其一，那就是上市公司无法拒绝你，股东就相当于人大代表，是一家公司最高权力的象征；其二，在股东会上，你可以发言，你可以直接向董事长、总经理、财务总监、独立董事在内的任何公司高管提问，这是游戏规则赋予你的权力。

我这么写可能会得罪同行，但是车马费这件事跟力帆的企业发展息息相关，拿了车马费的记者，肯定不会去写力帆的不好，或者诚恳的指出尹明善的不足，媒体的作用在于监督，尹明善的慷慨，掩盖了力帆的问题。新闻报道里，力帆歌舞升平、形势大好。

力帆是最早研究且做电动汽车的企业之一。

那个时候，特斯拉的Model X刚刚上市，价格一百多万，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尹明善在股东会上雄心勃勃的宣布，力帆要进军电动车行业，并且找来了一位科学家叫做陈卫，我记得是叫陈卫。

力帆给陈卫首席科学家的称号，尹明善更是给予陈卫接班人的称号。可惜的是，到如今，无论是接班人陈卫、力帆还是尹明善，都已经消失在时代变革的滚滚洪流里。

在说力帆做电动车之前，我要说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可能会令尹明善不快，但我还是要说出来：那就是每次开股东会，力帆实际上还是一个家族企业，家族内部，已经貌合神离。年迈的董事长在主席位上讲话，尹明善年轻的妻子陈巧凤在座位上呼呼大睡（涉及隐私，我有照片只是不想放出来，股东大会是公开的，我作为股东观察到的。）

陈巧凤与尹明善岁数相差很大，出生于1967年，跟尹明善的年龄差接近30岁，跟尹明善长子尹喜地（1971年出生）差不了几岁，这也导致尹明善的女儿尹索微（1987年）和尹明善的孙女尹安妮（1992年）相差不了几岁。

家族矛盾和年龄鸿沟，是力帆作为一个民企的短板，尹明善无法左右家族成员之间的想法，企业家总会老去，不是吗？

回到接班人陈卫上，从现在来看，尹明善的决定是正确的，带领力帆向电动车技术转型，只是可惜选错接班人和用错了方向。力帆引进陈卫之后，还为电动车项目配套募资了几十亿。

紧接着，力帆推出了电动汽车330EV，酷似宝马mini，价格高达十几万，那个时候的十几万已经是很便宜的了，可惜市场无人问津；随后尹明善想到一个好办法，成立了一家共享汽车叫做盼达，盼达全部使用力帆电动汽车，涂上熊猫标识，跟当时正在重庆搞试点的奔驰戴姆勒共享汽车项目CAR2GO打对垒。

共享汽车这东西，跟共享单车一样，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失败者，什么摩拜什么小黄车都已经消失了，尹明善用盼达干掉了奔驰的CAR2GO。看似打了个胜仗，实际两败俱伤。

2016年10月，力帆爆出新能源车骗补丑闻。是的，当时国家为了鼓励车企发展电动车项目，是对每辆车有补贴的，力帆一共有2395辆电动车被发现是骗补，骗补金额为1.14亿，这个丑闻爆出之后，力帆在次年，受到工信部的处罚，撤销相关车型，暂停申报资质。

尹明善和他的力帆，还有接班人陈卫，已经处境不妙。

我常去力帆股东会，看到的依旧是一大群记者、孤独的家族成员貌合神离的老者尹明善坐在主席位置上，我时常感到难过，难过的是，董事长难道是真的老了，看不出来这些问题吗？

在陈卫之前，尹明善有过一个接班人叫做尚游，尚游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辞去总裁职务，不干了；在陈卫作为接班人的同时，尹明善还选了一个接班人叫做牟刚，牟刚倒是一直干，干到力帆破产被债权人接管。

我一直很纳闷，尹明善为什么不让更年轻的尹喜地接管公司，或者让陈巧凤来管理公司，深层次的原因可能还是信任的问题。最后，当力帆欠下巨债无力回天的时候，更年轻的尹索微和尹安妮都相继来到公司，可惜，这个时候力帆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2016年，力帆曝出骗补案和资金占用。

2017年，力帆的短期债务已经压顶，每次开股东会，尹明善都会跟高管商讨债务处置的问题。

2018年的某日，我跟力帆采购部的一位女经理吃午饭，闲聊中，她对我说，力帆要不行了，我问她为什么不行了？她说，我们采购汽车零部件，供货商没人愿意发货，前阵子还有供货商堵着厂门口找我们要钱。

我大吃一惊，力帆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

趁着某次股东会尹明善在，休会的间隙，我凑上去以股东身份问他，现在是不是公司历史上最艰难的时刻？

没想到，这个问题把尹明善问冒火了，他生气的回答：小张，你不应该拿这种问题来为难一位80多岁的老人家。

我确实没有笔下留情，那次股东会之后，我回去写了一篇报道，大意是《力帆的艰难时刻：尹明善欲搬迁工厂解决资金问题》。我记得那篇稿子被定为头版头条，稿件出来之后，总编辑还收到尹明善的短信，希望沟通删除，报社十分硬气认为新闻报道事实没有差错，因此网上文章得以幸存。

后来的故事，我是听别人说才知道。

另外一个声名显赫的重庆工商联主席的秘书对我说，老尹因为你的报道火冒三丈，把文章往桌子上一拍，告到重庆市委宣传部，认为你不呵护民营企业。

我听得入神，问该秘书，然后呢？

秘书一笑，反问我，重庆市委宣传部有没有找你呢？

我说，前几天真是有一位副部长请我这个小记者去喝茶，他友善的提醒我，应该多多支持重庆民营企业，它们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喝着茶，却烫了嘴，只好嗯嗯，低头不语。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去力帆开过股东会，也没有去采访尹明善。

后来的故事，我都是听新闻说的：尹明善被证监会立案调查，曝出力帆对外资金担保，没有作信息披露；2020年，力帆破产，向重庆五中院申请重整；尹明善的双接班人，陈卫和牟刚，陈卫已经不见踪影，牟刚倒是支撑到了力帆破产重整的最后，在与吉利团队交接时候，拂袖而去。

尹明善在他的江北嘴力帆中心，弹了一首钢琴曲，80岁的老尹边弹边唱：我想念妈妈……令人泪目。

我很震惊，尹明善原来会弹钢琴，而且还弹得这么好听。

再后来，我又听说，尹明善住进了泰康人寿的养老院。

我还是很震惊，他的妻子陈巧凤儿子尹喜地女儿尹索微孙女尹安妮，都还这么的年轻，为什么就要80多岁的老尹住进养老院呢？

写到最后，这个故事真是让人难过：一位曾经的重庆首富，晚景凄凉，企业破产，人老住进敬老院，儿女双全却没人陪在他身边……

编辑：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