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007遭遇新世纪,“邦女郎”能走出花瓶标签吗?

伴随着邦德形象的变化,片中“邦女郎”的形象也在试图摆脱花瓶的刻板标签。这其中,也反映着我们对于性别气质理解的变化。

近日,007最新系列电影《007:无暇赴死》上映,引发了新一轮对于这个古老IP的讨论。

对于许多年轻观众来说,丹尼尔·克雷格或许就是那个传奇特工007,是“邦德,詹姆斯·邦德”。因为当皮尔斯·布鲁斯南于2002年在《007:择日而亡》后卸任邦德一角后,克雷格于2006年的《007:大战皇家赌场》中进入新世纪观众的视野,于15年中共参演了五部詹姆斯·邦德电影。

相比于其前任或许数量有限,但恰恰是这新世纪五部克雷格版的詹姆斯·邦德,让这个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特工依旧还能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跟上观众们朝三暮四的审美,从而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由布鲁斯南开启的新一轮“邦德热”,并且在其基础上对其进行了深刻的改变。

而伴随着邦德形象的变化,片中“邦女郎”的形象也在试图摆脱花瓶的刻板标签。这其中,也反映着我们对于性别气质理解的变化。自1962年诞生以来,007系列电影中的性别气质产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又该如何理解这一变化呢?

撰文 | 重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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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系列中的邦德,

中产阶级男性的理想气质

历史上,邦德电影曾因版权问题而陷入低迷。恰恰是皮尔斯·布鲁斯南的邦德,让这一系列电影得以重生,让这个充满“二战”时期色彩的特工得以进入新的时代。

布鲁斯南般的邦德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由第一任邦德扮演者肖恩·康纳利所奠定的角色基础,即形象高大、健美且有着一头典型的盎格鲁萨克逊的黑发。虽然原著作者弗莱明在对康纳利试镜邦德一角时的评价不高,觉得他俩形象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但当时的制片厂主要依赖于康纳利的“典型男性形象”,觉得会是最大众且更安全的选择。

肖恩·康纳利出演的第一部邦德电影《诺博士》。

如果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我们阅读弗莱明的原著小说时或许对邦德也有着不同的想象。但当1962年康纳利出演第一部邦德电影《007:诺博士》后,电影的大获成功也使得康纳利版的邦德形象开始成为读者模糊不清记忆中的具体形象,并且随着其后五部电影的反复巩固和再生产而使得邦德形象被固定,并在其后成为制片公司以及四任邦德继任者的主要参考模板。

而与此同时,电影版的邦德也在原著基础上对其进行了再创造,尤其是削弱了我们在《皇家赌场》中所看到的邦德形象,其中最典型的特征便是他身为特工而导致其不得不面对的孤独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偏冷漠阴郁的形象,以及如作者弗莱明所强调的其注定无聊和无趣的生活(“詹姆斯·邦德”的名字便体现着作者对这一角色形象塑造的意图)。但在好莱坞的系列电影中,康纳利的邦德风流倜傥且身手矫捷,几乎是一块行走的“女性吸铁石”。而恰恰是为了加强邦德的花花公子形象,电影为此创造了在之后大受欢迎且十分著名的“邦女郎”形象。

《皇家赌场》剧照。

第一部邦德电影虽然产生自西方社会运动与传统观念开始动摇的上世纪60年代,但被几大巨头占据的好莱坞却依旧是一个铁桶般的男性权力与游戏场。主流的两性(气质)认知渗透在此时的诸多流行和娱乐电影中,邦德系列电影或许就是这其中最好的样本。

在某种程度上,詹姆斯·邦德是作者弗莱明自身的童话想象,而经过好莱坞的加工塑造和宣传,他也渐渐成为一个“典型的”男性形象:理性、正义、健壮且极具性吸引力。而这恰恰是当时西方主流社会的典型男性气质,或说是理想型男性气质,尤其对作为此类典型消费主体的中产阶级男性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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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元对立的性别气质,

拯救者邦德与被拯救的女性

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理解“邦女郎”的角色和形象,以及她们在电影中的作用。在《诺博士》中的女性形象为其后邦德系列电影中的“邦女郎”奠定了基础(邦德系列电影海报中性感女性往往占据半部版面)。而电影中的这些女性角色和形象也恰恰正是当时此类大众流行电影中最喜闻乐见的,如金发碧眼的性感女郎、穿着紧身旗袍的东方风韵女子以及最典型的蛇蝎美人。这些女性我们在其后的邦德电影中将会反复看到,且大都延续着相似的谱系,如异域风情女子,从而导致这些邦德电影背后隐藏的东方主义目光始终若隐若现。

对早期的邦德电影来说,“邦女郎”们一般只承担着作为男性附属品、陪衬或战利品的功能——这一女性的典型功能在列维-施特劳斯以及盖尔·鲁宾等人的人类学研究中便被强调——且主要围绕着詹姆斯·邦德;另一类女性则是西方文化尤其是伴随着好莱坞大众流行文化兴盛而出现的“蛇蝎美人”,她们大都会是金发碧眼的尤物,以其容貌和性感引诱男人,从而获得情报或是取其性命。

在二十多部邦德电影中,这样的女人层出不穷,受其所害的男人数不胜数,但往往是在遭遇和面对詹姆斯·邦德时遭遇滑铁卢。

《无暇赴死》剧照。

詹姆斯·邦德正是那个能够分清善恶与淫邪女性的男人,不仅仅只因其特工训练,在其背后还暗指其作为男人本身的特权。即能以一种理性之眼,看透来自女人这一充满诱惑和迷惑生物的伎俩。理性之光能够照亮幽暗的混乱之地,因为007就是秩序和光的象征。

正是在这里,我们会看到邦德系列电影中存在的性别问题,即它始终带有一股强烈的传统性别观念:作为拯救者、重塑秩序、正义的男性和作为花瓶、等待着被拯救的消极女性,以及那些不服从主流性别制度而肆意妄为的蛇蝎美人们。

这种二元对立与邦德电影产生的社会背景息息相关,但吊诡的是,伴随着西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进入反传统、开始批判传统女性观念和性别气质时,邦德电影却似乎依旧存在于真空之中,并未受到很大的影响,从而使得这一模式在其后的十多部电影中被继承且反复生产,从而使其渐渐具有另一种特质和作用。

康纳利版邦德,《诺博士》剧照。

康纳利版邦德的成功或许恰恰说明了电影公司的深思熟虑,他们抓住了即将遭遇社会和观念撕裂之群体内心中的慌张、不安、恐惧以及强烈的怀旧渴望。也正因此,我们或许才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为什么当外部社会以及人们的观念开始遭遇翻天覆地的改变时,邦德系列电影却依旧能一如既往地发展下去。或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它为这些即将失去或是恐慌着自己将失去传统性别特权的人营造了一个永恒的童话空间。

在其中,性别角色和气质依旧各安其位,邦德这一男性超人依旧能够把被各种来自体制或是边缘的邪恶势力击碎,秩序和安逸将重新归来……而无论是电影中的邦德还是作为战利品送给邦德、以及送给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众多男性目光的“邦女郎”们,也都在一遍遍地重现着(男权制度)旧日的辉煌和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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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女郎之外,

邦德的身体也成为被凝视的对象

或许也正因此,我们才会理解1995年由皮尔斯·布鲁斯南主演的《黄金眼》的意义。一方面,它作为低迷多年之后邦德电影重归的第一部在很多层面上都或明或暗地呼应或致敬着之前的传统,如“黄金眼”与1964年肖恩·康纳利主演的“金手指”的联系;另一方面便是作为重启的新邦德电影,布鲁斯南的邦德依旧继承了传统模式,从其选角到故事,以及作为邦德电影中必不可少的“邦女郎”形象:一个作为邦德的床伴,另一个则依旧是变态的蛇蝎美人反派。

布鲁斯南版的邦德电影在这位特工的塑造上并无颠覆性的改编,而只是在继承中稍有增添,如对邦德优雅绅士的形象进行加强,以及相比于前几任邦德的过分超人化而对其进行了稍微的“人化”。但整体而言,布鲁斯南的邦德依旧继承着传统,尤其是其中的性别角色和性别气质意识都十分陈旧,而也恰恰是这一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看起来如此不合时宜的角色形象和电影意识却让邦德电影再次火爆。

《无暇赴死》剧照。

“陈旧”中隐藏着某些被怀念的东西。而这样一种看着“老派”的电影里恰恰保存了那些在现实日常中已经渐渐消失的特权。伴随着女性意识在经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女权运动之后的觉醒和张扬,以及女性消费者群体的崛起,开始改变传统消费结构与分布模式,使得各大电影公司不得不开始考虑她们的所思所想和所欲。虽然布鲁斯南版的邦德似乎依旧还遗留在五六十年代,但他也不得不开始面对九十年代坐在电影院中的女性观众们对其的“凝视”和欲望。而这一转变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作为欲望的镜头所关注的焦点不再仅仅只是“邦女郎”,邦德的身体也开始成为被观看的对象。在克雷格版的邦德中,他的身体成为被凝视的焦点。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对于异域女性形象的塑造也在渐渐改变。一方面是由于全球化使得电影公司希望扩展自己的影视版图,因此需要考虑其他地域和文化群体的需要;另一方面,邦德电影从开始就隐藏在其中的东方主义意识形态也渐渐被警觉且遭到人们的批评。

在弗莱明的小说中,邦德似乎依旧生活在一个日不落帝国盎然挺立的时代,他的足迹在各大洲和国家之间穿梭,而其中又以东方最为频繁。虽然邦德系列电影在殖民主义上表现得隐秘且暧昧,但“异域女人”这一形象本身依旧赤裸裸地展现出其东方主义与性别主义的合流,被窥探和想象的东方被他者化,而这个他者是个女人。

布鲁斯南塑造的邦德,《黄金眼》剧照。

当2002年布鲁斯南拍完自己最后一部邦德电影,在面对新世纪时,这个陈旧的系列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就像当DC对其旗下的蝙蝠侠这一形象涸泽而渔之后,如果不能突破这一瓶颈也便意味着商业利益上的死亡,因此诺兰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为所有的此类超级英雄电影开辟出了一条新路。经过四年的准备和选角,当最终确定新任007是一名叫丹尼尔·克雷格的名不见经传的演员时,舆论一片哗然,尤其当媒体发现这个男人与之前的邦德扮演者形象完全不符的时候,人们对新系列邦德电影的期待几乎降至冰点。

然而恰恰是这一不按传统模板选角的举动,或许可以看作是新世纪邦德电影制作公司也开始意识到传统的邦德电影在布鲁斯南的卸任后也便结束了。那是一个属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故事和形象,而面对新的社会环境和电影市场,也必然需要新的邦德形象出现,而克雷格看似非典型,但至少是改变的第一步。而其后克雷格通过五部电影对这个过分陈旧的特工形象的新塑也确实为这一系列增添了新的可能。

当克雷格被确定为新任007扮演者时,人们对其直接的不满便是他178cm的身高以及金发。从肖恩·康纳利到皮尔斯·布鲁斯南的邦德都是人高马大且一头黑发,给人一种强壮且稳重的感觉。但克雷格除了身形的不符合,还有他本身带有一股稍显阴郁敏感的气质,而恰恰是这一点令人们不安且不满。如果我们说康纳利和布鲁斯南是传统典型的男性——根据R.W.康奈尔的《男性气质》所言即杜绝一切女性气质,如感性、敏感和脆弱等,那克雷格则不在这一光谱之中,且他似乎还“沾染”着一些女性气质。而恰恰是这一“女性气质”,让我们在五部克雷格的邦德电影中看到了一个不再那么超人的007。

《男性气质》,作者: R.W.康奈尔,译者: 柳莉 / 张文霞 / 张美川 / 俞东 / 姚映然,版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 2003年7月

作为克雷格首部邦德电影,选择《皇家赌场》改编意义非凡,因为它是弗莱明邦德系列中007首次登场的处女作。在改编里,邦德与维斯帕的感情成为电影中的重头戏,且成为贯穿其后几部电影的重要隐线。而也恰恰是在这里,我们首次看到原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邦德终于动了真情,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不再仅仅只是床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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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刻板标签之后

在《皇家赌场》中,导演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邦德和维斯帕的感情,在初次遇袭一幕,邦德安慰着蜷缩在浴室的维斯帕。在这一幕,我们看到那个如铁如钢一般的特工作为人的一面,作为一个有感情的男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遭到伤害时表现出的温情、体贴、敏感和真挚。在传统邦德电影中,这些情感都无处可寻,因为它们太“女性化”了。

这便是克雷格版的邦德所需要面对的新的社会环境,在一个人们对过分神圣或是超人式的东西都产生怀疑的时刻。作为传统仅存的特工、超级英雄以及超人等形象都在遭遇存在式危机后开始转变,蝙蝠侠不得不在人性的善恶之间挣扎、超人不得不面对民众的质疑,而007这位传奇特工也必然需要从真空的世界里落到人间,让我们看一看他作为人不那么事事顺心的一面。而有趣的是,“作为人”往往便是恢复其在传统中被删除、排斥和压制的东西,对邦德这样的“典型男人”来说便是那些“不那么男人”的特质。

从《皇家赌场》到2021年的《无暇赴死》,邦德不再处处留情,尤其当他爱上维斯帕以及其后的玛德琳·斯旺后。克雷格的007彻底变成了一个在充满危机的环境中努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普通”男人,而恰恰是这样的男性获得了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们——的喜爱。人们对传统过分刚强的男性气质已经产生怀疑,尤其对“有毒男性气质”展开反思和批评;与此同时也对传统中以二元对立进行两性气质区隔的行为和意识形态进行解构,以希望重塑男女交往模式且为多元的性别气质的存在创造新的空间。

《无暇赴死》中,邦德与玛德琳。

除此之外,女性也发现她们在传统邦德电影中的“花瓶”与蛇蝎美人形象,而制片公司也意识到这一刻板印象可能影响女性观众的观影体验和消费热情,因此对其进行重塑。在面对新世纪各类女性运动的批评和挑战中,好莱坞也顺应潮流开始更加注重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伦敦生活》编剧菲比·沃勒-布里奇也是这部007电影编剧之一),就如《无暇赴死》中反派扮演者拉米·马雷克所说的:“剧本中对女性角色地位的大力提升,是邦德系列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需要做的一项正确调整”。

由此我们才会在克雷格版的邦德电影中看到几位与传统模板不同的女性角色,如军情六处的负责人M、曼妮·佩妮、维斯帕和玛德琳,《无暇赴死》中新任的黑人女性007诺米以及另一位由安娜·德·阿玛斯扮演的女特工帕洛玛。

帕洛玛这一女特工形象颇有意思,在电影中她说自己只训练了三周,看着像是新手小白,如传统“邦女郎”一样身着一袭黑色露背长裙,性感撩人,作为邦德的助手。但结果却十分惊艳,帕洛玛身手矫捷凌厉、近身肉搏、夺枪反杀,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成为整部电影中最大的亮点。除此之外,编剧似乎还有意地在这里设计了几个小动作,揶揄讽刺传统邦德电影模式,如当帕洛玛来解邦德衣服时,后者以为是其主动示好,但结果发现只是让他换衣服。

对传统邦德电影熟悉的观众看到这里大概会会心一笑,曾经到处通吃的邦德所积累的自信让他对女性行为的判断十分自我。而新系列的邦德电影恰恰在尝试削弱007身上的这部分,虽然这些行为在传统系列中被塑造成邦德魅力的结果。

007小说系列之《皇家赌场》作者: [英] 伊恩·弗莱明,译者: 秦闻佳,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年1月

克雷格的五部007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一条隐秘的联系,即一个有血有肉邦德的诞生。尤其因为维斯帕在《大战皇家赌场》中的死亡直接促成了邦德在《大破量子危机》中的愤怒和复仇。而也恰恰是在这一个人情感蓬勃的时刻,邦德离我们更近,离他的前任者们所塑造的形象越远,最终在《无暇赴死》中完成这一任邦德的彻底更新,即其有限性。

但即使如此,作为一部有着沉重传统包袱和传承的系列电影来说,克雷格的邦德在其改变中也依旧努力地保持着其原有的风格,尤其是作为一个特工故事的精彩以及在打斗戏上的更新,这些是007系列无法彻底抹除的核心。而也恰恰是这一框架,使得好莱坞这一典型的电影模式的改变始终会是有限的。就如许多观众对《无暇赴死》中新任的黑人女性007的质疑和不信任,以及这一系列电影在面对新的社会处境和多元观念影响时所展现的“妥协”程度。

《无暇赴死》剧照。

但即使如此,丹尼尔·克雷格版的007依旧是值得赞许的。他情感丰富,敏感脆弱,时不时的幽默让他充满魅力;对于自己的特工技能,他自信且专业,但时常遭遇的关于自我的危机却也会让他产生动摇和遭受危机。克雷格版的邦德恰恰展现出了这个看似滴水不漏的特工灰色世界中的阴郁一面,即对一个个体而言关于存在的危机,以及对于善恶的挣扎。

与此同时,那些出现在邦德附近的“邦女郎”们也渐渐开始脱离这个男人而获得自我意识,以及她们对于自身工作、生活和爱情的奋斗与期待。她们不再仅仅只是那些等待着被保护和拯救的弱者,或是无用的花瓶,而开始在这个男性的世界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空间和形象。

这是进入新世纪的007电影所努力的方向,其实也是所有与之类似的系列类型电影所必然要探索的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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