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19年4月1日上午11时42分,日本东京,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在记者会上正式公布日本新年号为“令和”。 视觉中国 图
二〇一九年四月一日,日本历史上第二百四十八个年号发表为:令和。从五月一日午夜零点开始,日本即将进入令和元年了。
自从三年前的八月明仁天皇表示希望在有生之年让位以后,日本媒体上一直有讨论:天皇什么时候由皇太子继任?下一个年号会是什么?到底什么时候发表?等等。实际上,自从裕仁天皇去世而平成时代开始的一九八九年起,下一个年号的筹备工作是在水面下进行过来的。
据日本《每日新闻》的报道,草拟新年号的工作由一个隐匿真正身份的官员专门负责。这个人的名字叫尼子昭彦(一九五二-二〇一八),乃日本西部地区战国时代(公元十六世纪)诸侯的子孙,早年在大学专门研究中国古代文献,当裕仁天皇病危的一九八八年,被聘为国立公文书馆研究员了。公文书馆馆长对媒体证实:尼子兼任了专门负责“特定问题”的内阁事务官;而“特定问题”指的就是需要对中国古文学有深奥知识的任务,具体而言,决定年号以及皇族的名字等。
日本的年号,从公元七世纪的第一个(大化)直到二十世纪末的第二百四十七个(平成),全是根据“汉籍”即中国古代经典而取的。毕竟,日本长期受中国文化影响,直到十九世纪的明治维新,公文书都是用汉语文言文写的。虽然八世纪开始的平安时代,就出现了紫式部等用日文撰写的作家,可是日本独特的两种表音文字(平假名、片假名)却长期被视为属于民间或女性,乃白话性质的。很长时间里,古汉语之于日本人,犹如拉丁文之于欧洲人,传自异邦,但那异邦是文明中心。
过去三十年,尼子昭彦私底下向日本文学、汉文学、日本史、中国史的一些专家征求了年号草案。他的任务得在水面下进行,因为直到二〇一六年明仁天皇公开表示希望让位,大家以为新年号是当天皇去世以后才会有用的。那才是“皇室典范”和“元号法”上写的规定。(皇位继承得在于天皇去世的时候;年号只在皇位继承时变更。)所以,讨论新年号等于讨论天皇去世,搞不好就被视为大逆不道。另外,当提出过年号草案的专家去世之际,他拟出的年号案也非得废弃不可,免得给新天皇新年号带来死亡的污秽。
尼子接触的专家中,有日本文学的中西进、中国文学的石川忠久、中国史的池田温等人。他们提交草案,再由尼子本人仔细检查。他对自古至今的中日两国年号以及皇族谥号等深入研究,万万不让新年号发表以后被指出有任何不适当的。尼子认为过了关的草案,再附上字义和典据,最后藏在内阁官房副长官办公室的金库里。据报道,整整三十年,积累下来的草案有大约一百种。可惜,尼子昭彦没等改元,去年五月去世了,享年六十六岁。
今年四月一日上午,日本政府官房长官菅义伟把写在一张纸上的六个年号草案交给了九个人组成的“有识者恳谈会”。除了令和以外的五个草案是:英弘、久化、广至、万和、万保。显然从尼子准备的一百种,有谁选出了六个。这人到底是谁,目前还不清楚,估计包括安倍晋三首相和菅义伟自己。“有识者恳谈会”成员中有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小说家、前法官、企业团体代表等,但是没有古代历史文学的专家。被召集的“有识者”可说是公民代表,虽然每个人都发表了意见,却没有决定权。菅义伟接着跟日本国会众议院和参议院的正副议长交换意见,最后由内阁成员开会讨论。据报道,安倍晋三首相推荐了“令和”,并强调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以日本国书为典据的年号,因而是划时代的。
据官方的说法,“令和”两个字取自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万叶集》中,为“梅花歌三十二首”,名诗人大伴旅人写的序: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只是早期的日本文学无例外地以中国文书为典范,大伴旅人也显然参考了《文选》中张衡的《归田赋》。显而易见,一九五四年出生的安倍晋三和一九四八年出生的菅义伟都对古代历史、文学的造诣不深。他们似乎不理解日本处于华夏文化圈边缘的历史位置。
每年的四月一日是愚人节,今年因为上午十一点半就要发表新年号,全体日本简直不方便过愚人节了。我本人当时在健身房,过了十一点半,教练滑一下自己的手机,向众人告知:“哟,令和。”什么“令”?我一时不由得皱眉头。“令”是命令的令,法令的令吧;即使下面加上了大家熟悉的“和”字,还不太像“明治”、“大正”、“昭和”、“平成”等标榜一个统治理念或说大理想的气概。后来听人家解释说:“令”是令嬢(媛)、令息(郎)的“令”,我的耳朵才慢慢开始习惯,逐渐觉得可以接受了。恐怕是日语读音“Reiwa”有点儿新鲜印象所致。回家后,在电视上看安倍首相说话,他喜欢“令和”,因为这两个字是美丽春天的写照。果然,第二天的《每日新闻》头版,把“令和”概括为:用汉文记下的“和风”。
这一次的改元,天皇还健在的情况下进行,结果跟上一次“平成”时代的开始,整个日本社会的氛围很不一样了。那年是裕仁天皇病危,旧时代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都只能是天皇去世的结果。于是社会上弥漫着悲惨的气氛,感觉到有意识、无意识的忌讳在运作。这次可不同。我最吃惊的是媒体上以及社会上好流行猜测新年号,甚至有谁猜对了谁能得到奖品的活动。这有点像英国王子、王女出生的时候,大家猜测婴儿名字的赌博。但是,王子、王女的名字要从《圣经》中取;相比之下,年号是要从零创造的,该不适合猜测吧?
从古代中国开始的年号,现在只留在日本,这一方面是因为只有日本还留下君主制;另一方面则是日本处于华夏文化圈边缘的历史位置所致。在中原早就消失的历史现象,在边缘的日本保存到最后的例子,能在有“丝绸之路终点站”外号的奈良“东大寺正仓院”看到一些。不少中国文人来到日本就发现追溯到唐朝的文化片鳞还微微在日本活着。那些文化片鳞往往被日本人误解为“国粹”。
至于新年号“令和”,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找出典据很容易。同时,日本人渴望树立有别于中国思想(汉意)的日本哲学(和心)也追溯到江户时代的思想家本居宣长(一七三〇-一八〇一)。草拟年号案的专家们都理解这一点,拥有最后决定权的政治家们却不一定。主流媒体人士本来应该有高人一等的文化水平,可是在社交媒体的进击下,显然越来越倾向于民粹主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