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精神的发光体将你照亮
——读胡弦诗集《定风波》
◎王馨梓
胡弦的诗,并不是从字面上理解或一眼望见就能让人进入的诗。它首先需要你在心境上的沉潜,至少是安静时,才适合进入;同时你得有一定的理解基础,就像进入一座山的内部,你得走过一些小径、溪水、虫鸣、野花,然后来到一个入口,当你进去,也许看到了荒芜、混沌、空旷无物,也许在这无物和混沌里看到了一种秩序和富矿,这富矿并不真真实实的是实体在发光,而是你精神的发光体将你照亮,使你在黑暗的洞穴获得独特的光亮里的所见,也许这光亮能将你引向洞外的另一个世界,若不能,至少你前往的途中,到过生命幽深处。
读胡弦的诗集《定风波》,我便有如此感受。
1、独创的音乐性
此书共五辑158首诗。每一首都值得反复品读与回味。语言的精准、陌生以及在独创性上的音乐性,整体性的跳跃与意义潜伏,关于技艺、修辞等等,使我们获得一种全新的认识和启示。
第一首《峡谷记》可谓奠定了全书的基调。他说,“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山谷如人生,山谷如宇宙,是空旷的,但山谷里有树木、小草、石头、天空,这些在诗人的眼里是怎样的,以及诗人自身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谷底的石头,“像一群/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它们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但摸一摸/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而时间很慢,“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这时,诗人出现,“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他继续观察,“脚下/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连续四个对比性的讲述中,充满了矛盾、悖论、博弈,诗人通过敏锐的观察,寓景于思,跳跃到对人生和世界虚无的深刻领会,因为恒久的虚无使谈论毫无意义,或者无能为力,所以还是不要谈论了吧。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最初读到这首诗,最迷人的便是这最后的几句,电流划过身体般的体验,欲罢不能。
无论是我们的身体,还是一株植物的,甚至石头的,呼啸的光阴都可无声潜入,并制造空缺(即虚无)。而最关键的,是你能否觉悟并从那虚无和空缺里听见迷人的乐声?这乐声又是什么呢?走到这里的人,必是经过了诗人娓娓铺陈的引导,并破译了重重机关密码方能抵达的。正是这最后几句的魅力促使我回过头去,反复研读整首诗的内蕴,及形式和象征、对比、隐喻等诗艺上的美学。这首诗,开启了阅读全书的美妙体验。
胡弦《定风波》
胡弦,现居南京,著名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沙漏》《空楼梯》《石雕与蝴蝶》(中英文双语),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诗刊》《星星》《十月》《作品》等杂志年度诗歌奖,以及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腾讯书院文学奖、柔刚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2、音乐自语言而来
音乐自语言而来。诗是生命的艺术。语言是载体。生命的、日常的独特体验,用真诚凝练的语言表达,是诗之天道。而诗人个体的语言气质,会将一首诗带往不同的命运。胡弦的诗歌语言不浅不白,不晦不涩,真诚、精准、异质。像一位沉默安静、内力深厚的大师,巧熟文字的排列组合,引你读之,思之,迷之。
“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在国清寺》)“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走了它们/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琥珀里的昆虫》)这种词语精准的表达,光从字面理解便有无穷魅力。而陌生化或独创式的,几乎是胡弦诗歌语言的主流,“春雨为江山松绑。/蕉叶像一封旧信。”(《雨花台》)“当夜晚来临,世界/被它拉进了放大的瞳孔。”(《猫》)等等,篇篇皆是语言之克制、精准、独创,陌生但不生涩,简朴而不流俗,似灵魂诚恳与语言功力的激情互吸式碰撞而生成的结晶,仅凭此胡弦已独具其语言流派气质。
而其语言上的音乐性,又带给我们阅读上的愉悦,并使其诗传承了古典意韵,“大雾有忘却的本性/漩涡有反复确认的激情。”(《幕府山》)“石狮饮下凉水。/沸腾孤峰,向一朵摇曳的小花致意。”(《花山记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的一个过客:/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嘉峪关外》),诸如此类种种,尤其喜欢的除了《峡谷记》,还有《霜降》:
洞穴内,狼把捕来的兔子摆放整齐。
天冷了,它是残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莲蓬如铁铸,
鱼脊上的花纹变淡了。
我们仍在学习怎样生活。
瓦片上有霜,枫叶上有霜,
清晨,缘于颜料那古老的冲动,
大地像一座美术馆的墙。
缘于赞美,空气里的水每天开花一次;
缘于赞美里永恒的律令,天空中
飞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自然顺泄的美感和诗的内蕴完美结合,触人心扉。当你进入,几乎要掉下泪来。是怎样技艺精湛而又内心悲悯之人,才能演绎出的杰作呢?
其语言切入的视角亦十分独特。看似不经意的落笔,实则已在既成之路上独辟了一条绝尘而去的小径。如《星空》:“只有天文望远镜在独处眺望:它因/望得太远像一件/被宇宙遗弃在我们身边的异物。”如《镜像》:“这用于俯瞰的古城门,现在/陷身闹市,只能用于朝时间深处张望。”
除了这些挑出来的金句独句,有些全篇即是经典,以整首构成语言上的阅读和成就魅力。如《下游》《凉亭》《花事》《他者》《悬垂》等篇。
3、音乐自巧中来
音乐自巧中来。懂得很多技艺为什么仍写不好一首诗?试想在诗的精灵出现的刹那,诗人要将其搁置一边,而深陷诸如意象、修辞、反讽、象征、隐喻等所谓技巧的运用问题,那精灵或许早就烟消云散了,即使有幸抓住,在如此刻意的铺排造作之后,诗作必定平庸,缺少灵气。
技巧的退隐,便是最大的技艺。这是胡弦诗歌的又一光亮之处。
前面说的《峡谷记》,在层层推入的走势里,埋伏着重重机关,有一重没有打开,你将无法进入,一旦打开将醍醐灌顶,如沐酒后微风。但其表达上仍是娓娓道来,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雕琢痕迹。
读《姜里村》亦是如此。一个人的死亡,胡弦并不直接着墨,甚至如大河点墨般的淡化,由浅入深,由表及里,言他而重内,在结尾戛然而止处的巨大留白里递出了隐形之重锤。“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越是平静,越汹涌。像一场浩大交响乐在万乐齐喑于顶峰回落之后的万籁俱寂,而带来的冲击。
所谓技巧的退场,并非不需要或没有技巧。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你感受不到这些。我们为什么读诗?为什么说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诗歌是高度浓缩的文学体裁,如同江湖武侠所有配器中的短刀、飞刀、匕首,或者根本没有形体,只是一个眼神、一种气息、一个恰到好处的瞬间,于无形里,将快、准、狠的招术推向极致。
倾听一棵树,
每一阵风吹,它的声音都有
微妙的变化。所以,
质询简单的事物,如同拍打自身。
而爱一首简单的诗类似
听取绵绵不绝的回声。
——风穿过树林,
有时会传来咔嚓一声……
风穿过我们刚刚结束的谈话,带着
时间突然脱臼的声音。
(《倾听》)
风,一无所有,但风里传来了我们内心的声音。是因为我们从无里听见了有,从空空山谷听见乐声。隐形的招数致命于无形,必是出招之人怀揣肉眼不可见的独门绝技,如同农人对天象的先知,这是长期劳动修炼所得。
4、音乐自灵中来
音乐自灵中来。一首诗为什么好?它首先肯定是引起了你的情感共鸣。当一首诗能带给我们阅读的美感、能让我们静下来思考点什么、能让我们的思维或认知触碰到新的领域或层面,这样的诗即使从规则上来说有瑕疵,但就是好诗,而规则又算什么呢,规则不过是人为的栅栏,能说藤蔓越过栅栏的风景就不美吗?甚至更空灵、随性、自由、伸展。
胡弦有几首轻盈之诗,如《黄昏小镇之歌》《先知》《雀舌》《年轻的时辰》《夏花》《细雨如丝》等。写轻盈之诗,是讨巧的,但他放弃了讨巧,执意将汉语往某条从未涉足的路上携带。那是一条谜一样诱人的探索之路。就像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无非是从无到有再到无,而过程的细微之处,和这种细微所绽放的磅礴的魅力,兴许可引你抵达远方,而生命的终点已无关紧要。
厚重的并不就是强调意义的。所谓厚重,仍是在语言魅力之上和技巧隐退之后的意义的潜伏。胡弦的诗歌,很少有成段的说明或论述,更没有整首的论诗。他总是在耐心地叙说一个场景、一件物品、动物、植物、人、历史,甚至自然景观(如《运河活页》组诗),用他独有的语言和隐于无形的技艺,在不动声色的讲述中,某种意义或观念或启示已潜入你的身体,你已顺势得到了领悟,做出了判断,打开了天窗。
诗歌不需要承载,是指不刻意给予它承载的使命。就像一个人在不肩负外力加给的重压下去生活,去完成一些工作,往往效果意想不到。只有法律需要规范、规则,所有的文学作品,美的风景和体验,都是自由、随性、伸展的,于空灵处传来绵绵不绝的回音。
评论一个自信成熟诗人的诗歌是危险的。何况已有很多评论大师对胡弦诗歌深度解析。但我在过去的零散阅读体验,和拿到书本反复阅读中,内心仍跳跃着呼之欲出的情愫。执意写下来,给自己的阅读认知一个记载,并通过梳理一个值得信赖的诗人的诗歌,相信必对虔诚于诗歌之人往后的写作带来意外的启示。
记得胡弦曾写过一首《定风波》,但未收录此书中。而书又以此命名。大概在胡弦看来,世界恒定虚无,从虚无里听见美妙的乐声,恰如在无中来无中去的生命里,读到诗的弦外之音,如在黑暗中被精神光亮了的生命,又光亮了空无宇宙。
编辑 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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