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一代大儒的圣域信仰——方苞论从祀与被论从祀的争议

桐城派研究

一代大儒的圣域信仰

——方苞论从祀与被论从祀的争议

王思豪

作者王思豪,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澳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要:圣域从祀,是古代儒生的精神追求与学术信仰。“桐城派”初祖方苞以“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为行身祈向,志在接续道统与文统;积极将治统与道统形象归之于清代帝王,关注当朝圣庙祭祀典礼,奏请家庙增祀、五贤升祀和汤斌从祀。方苞是孔庙从祀的坚定信仰者,殁后,刘大櫆、昭梿、陆继辂、曾国藩与曾国荃都有意奏请朝廷将其从祀孔庙。方苞堪称为传道尤勤、卫道有功、明道为文、体道力行,接续道统却未能获得孔庙从祀身份的一代大儒。

圣域孔庙从祀,是中国古代儒家学者的一种精神追求和学术信仰。从祀制度是在圣庙祭祀中,以孔子为主祭对象,以孔门弟子及历代大儒作为配祭对象,据此以形成“道统”秩序的国家典仪。宋元之际的儒生熊鉌曾指出“尊道有祠,为道统设也。古者建学立师教学为先,而其所学则以道德功言为重,而道其总名也”[1],进入孔庙从祀,这是对一位儒家学者“德功言”的认可,是一种信仰认同。清代是孔庙从祀的全盛时期,增祀和复祀的先儒占孔庙从祀先儒总数的半数以上;而清儒得以从祀孔庙的有:陆陇其(雍正二年,1724)、汤斌(道光三年,1823)、孙奇逢(道光八年)、张履祥(同治十年,1871)、陆世仪(光绪元年,1875)、张伯行(光绪四年)、顾炎武(光绪三十四年)、黄宗羲(光绪三十四年)、王夫之(光绪三十四年)、颜元(民国八年,1919)、李塨(民国八年)[2]等,皆因明道、体道有功而得以从祀孔庙。被梁启超誉以“名位略似(汤)斌、(李)光地”[3]的方苞,是否能够从祀孔庙?他以“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为自己的行身祈向,志在接续“道统”与“文统”;以“文道合一”称显于世,被尊为以接续程、朱道统自任的“桐城派”之初祖;十分关心孔庙祭祀典礼问题,也是汤斌从祀的始作俑者之一;殁后,刘大櫆、昭梿、陆继辂、曾国荃等都曾积极奏请朝廷,议将其从祀孔庙。方苞是清廷从祀议论的直接参与者,也是一个被议从祀的当事者,更是一个孔庙从祀的坚定信仰者。但方苞未能进入孔庙从祀的先儒行列,也正是因为没有从祀孔庙,所以方苞与圣庙的复杂关系多被研究从祀制度的学者忽略,本文试作谫论。

一、谱系:治统与道统的观念

孔子是中国“治统”与“道统”分合的关键人物。道统的建构奠基于孔子,他自称“志于道,据于德”,“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所以《礼记·中庸》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孔子构建起一个自尧、舜至文、武的君师合一的统绪,这是一个由帝王构成的“治统”。《孟子·尽心下》谓:“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4]孟子构建出一个自尧、舜、禹、汤、文王至孔子的统绪。自此,孔子以儒生的身份进入到一个由帝王组成的“治统”之中。所以清儒费密在《弘道书》中就说:“自道统之说行,于是羲、农以来,尧、舜、禹、汤、文、武裁成天地,周万物而济天下之道,忽焉不属之君上,而属之儒生。致使后之论道者,草野重于朝廷。”[5]儒生进入君上的体系,道统有了草野与朝廷的区别。

孔子之后,属于草野的道统在不断地扩容。韩愈《原道》谓:“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6]构建出一个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组成的,包含有帝王、大臣、儒生的道统统绪。北宋孙复《通道堂记》谓“吾之所为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7],又增入荀卿、扬雄、王通,且将韩愈也纳入道统。南宋黄干《徽州朱文公祠堂记》云“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生而道始行,孔子孟子生而道始明。孔孟之道,周、程、张子继之;周、程、张子之道,文公朱先生又继之。此道统之传,历万世而可考也”[8],将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等一并纳入道统。这些都是道统的向下延伸,道统还需要向上溯源。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说:“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所谓上古圣神,指的是伏羲、神农、黄帝等古代传说中的圣王。朱熹指出道统始于伏羲、神农、黄帝,其后成汤、文、武作为君王,皋陶、伊、傅、周、召等作为大臣,这些古圣先王对于道统皆具有传承之贡献,而孔子继之,“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9]。伏羲、神农、黄帝等古代传说中的圣王进入治统,同时也进入道统的统绪中。

很明显,道统中的治统仅在孔子以前向上溯源,中国道统与治统的分立自孔子始。明末清初理学家陆世仪谓:“道统云者,言道在已而天下宗之,已因得为道之统而统天下之道以归于一也。尧、舜而下,历禹、汤、文、武,皆君师道合。若周公已为臣道,然负扆而朝,成王之治皆周公为之。至于孔子,始以匹夫为万世师,而万世之道统归之。然所谓君师道合者,已得半而失半矣。”[10]由君师道合,到君臣合道,再到孔子师道分离,再到后世君师之道的分分合合,可以看出,治统与道统的分合,是一个时代覆灭或者兴盛的标志。王夫之就总结说:“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11]“治统”是帝王之统,“道统”是儒者之统。“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12]治统兴,道统也兴,二者相合;治统衰,而道统犹存,且伺机辅助治统复兴。治统与道统的外在形态,落实到具体行动层面,就是祭祀典礼。明儒王世贞指出:“太庙之有从祀者,谓能佐其主,衍斯世之治统也,以报功也。文庙之有从祀者,谓能佐其师,衍斯世之道统也。”[13]治统在“太庙”典礼中延续,道统在“文庙”祭祀中延续。历代帝王都特别重视从道统祭祀中去寻找治统之道,都非常重视治统与道统的延续问题,渴求道统与治统的相合且昌明。

在清朝,康熙、雍正和乾隆首先都以道统形象训谕天下。康熙十六年(1677),康熙《日讲四书解义》序谓“朕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14],渴求君师合一,治统系于道统。雍正帝更是“亲释奠于先师孔子,行读祝跪献礼”[15],第一次在帝王向孔子奠帛献爵时行跪叩拜礼。乾隆帝也“训诸臣研精理学,谕:朕命翰詹科道诸臣每日进呈经史讲义,原欲探圣贤之精蕴,为致治宁人之本。道统学术,无所不该,亦无往不贯。……夫治统原于道统,学不正,则道不明”[16],认为治统出自道统。所以李光地认为:“自朱子而来,至我皇上,又五百岁,应王者之期,躬圣贤之学,天其殆将复启尧舜之运,而道与治之统复合乎。”[17]治统与道统的复合,是一个时代的圣明标志。

因此,清代的士大夫们竞相把道统形象归之于帝王。方苞亦如此,他称颂二帝、三王的治统:“二帝、三王之治,汤灭而无遗……《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修其身。’是乃二帝、三王之学,孔氏之徒由《诗》《书》所称,推寻而得之者也。……后世开创之君,大抵奋迹干戈扰攘之中,任威权,骋谋诈,以得其志,虽有圣贤者出,骤而语之以二帝、三王之道,亦安能一旦尽弃其所知所能,而由其所不习哉?”[18]称颂周公“是乃所以为周公也……则周公之纯乎天理可见矣”[19];称颂宋五子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朱熹为“生乎五子之前者,其穷理之学未有如五子者也;生乎五子之后者,推其绪而广之,乃稍有得焉”[20]。可以看出,方苞将治统与道统一起歌颂,并且认为儒家的道统直承尧、舜、汤、文的治统而来:“孔、孟、程、朱立言之功,所以与天地参,而直承乎尧、舜、汤、文之统与!”[21]称颂当代帝王,方苞希望他们能够接续孔子道统以承上古治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能先天而天不违。……是以羲皇仰观俯察,以开道统,则图出于河;大禹平地成天,以济蒸民,则书出于洛;成周之世,太和翔洽,海不扬波。”[22]他颂扬雍正帝亲诣太学谓:“臣闻二帝、三王所以阴骘下民而使各得其恒性者,以能兼立乎君师之极也。有虞教胄,直温宽栗,帝亲命之。在周文、武之兴,辟雍钟鼓,并见于《雅》歌。……我皇上莅政之初,即诏崇至圣先师祖考,五世并加王爵。以三月朔日,躬临太学,特谕:‘大小诸司,凡公牒祝辞,并称“诣”学,不得言“幸”。’”[23]先追溯二帝三王、文、武的治统,然后赞美孔子的道德,最后展示自己接续道统与治统的虔诚之心,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上文所说的雍正帝跪拜孔子,和这里躬临太学,称“诣”,不得言“幸”。在乾隆朝时,他写了一篇《圣主临雍礼成颂》:

盖闻孔子为万世帝王师,以能开万世之屯蒙,而道济天下也。自秦以后,一姓代兴,规模草创,必先尊礼至圣,以系天下之人心。……乾隆三年季春朔后一日,皇帝躬诣太学释奠。礼成,亲讲《中庸》之首章,《尧典》之首节。盖自遂古以来,尽性命之理,建中和之极,行于当时而位天地育万物者,功莫盛于尧,垂于万世而明大道彰至教者,德莫盛于孔子。是乃我皇上夙心所祈向。[24]

在方苞看来,孔子是“万世帝王师”,是道统与治统分合的关键人物。尧是帝王“治统”的典范,孔子是儒家“道统”的典范,甚至孔子的影响力超过了尧,正如后面颂曰第一章所谓“昔在孔子,贤于尧舜。匪德能优,惟功之盛。尧仁如天,一世之幸。尼山木铎,千秋金镜”。这是因为孔子的道是承治统而来,是道统与治统合一的产物,是万世的“大道”,所以称乾隆皇帝是“夙心所祈向”,期望天下大治。同时又期待整个天下“敬礼师傅,收恤耆儒。一言片善,采纳无虚。若逢颜、孟,次或程、朱。尊德乐道,当更何如”,道统永续。这样,方苞就构建起自二帝三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孟到宋五子的这样一个治统与道统相融合的观念谱系。

二、信仰:圣域祭祀的讨论

缘于祀孔的历史传统和清人政治统治的现实需求,康熙、雍正、乾隆三帝,都非常重视对圣域的祭祀,方苞作为随侍这三帝的重臣,自然会参与到这些祭祀活动的讨论中去,而且是全方位的参与:既直接上疏皇帝《请正孔氏家庙祀典札子》《请升五贤孔庙堂上侑食札子》《请以汤斌从祀文庙及熊赐履郭琇入贤良祠札子》,涉及到孔子家庙祭祀问题、五贤升祀问题和汤斌从祀问题;又《与李觉菴书》和朋好讨论圣人立祠和孟庙祭祀的问题。既有书写在孔子遗迹立祠的《弦歌台记》,又有孔子后学祭祀的《别建曾子祠记》,而且还在自家营建“教忠祠”时,吸收圣域祭祀的规章[25]。这些文字充分展现出方苞对圣域的信仰。

首先,我们来看方苞对孔氏家庙祭祀问题的讨论。事情的起因是:雍正三年六月七日曲阜知县孔毓琚《奏陈启圣公元配施氏封祀等由折》说:“臣孔毓琚,系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孔子六十七代孙,年三十八岁……会同山东巡抚臣陈世倌”上奏“现今封之圣母颜氏,乃启圣之继配,至圣之生母也。前有施氏,有女无子,实系启圣元配,至圣嫡母,应否与颜氏拜封并祀?”这封奏折有硃批:“已采取九卿议”[26]。所以方苞说:“前副都御史臣陈世倌奏请加封崇祀先师前母,奉旨九卿议奏。臣愚陋之见,与九卿所议未能画一”,九卿议奏的结果是不同意施氏与颜氏并祀,方苞对此不认同,具体理由有:

一是“经传之载纪”。方苞认为“启圣王娶于鲁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有足疾;既老,求婚于颜氏”,叔梁纥先娶有鲁施氏,证据是这段话见载于《孔子家语》《史记注》和《阙里志》。方苞认为《孔子家语·本姓解》不是王肃构造,其记载可信。又《史记·孔子世家》记载“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唐人司马贞注云:“梁纥娶鲁之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孟皮病足,乃求婚于颜氏徵在,从父命为婚。”[27]至于《阙里志》所据,方苞认为是“本于《祖庭广记》,乃孔氏世守之书”。所以证明孔子是有嫡母施氏的。

那为什么“孔氏家庙至今无施氏之主者”?方苞做了一番推测:“缘唐哀帝天祐二年,朱全忠逆乱,天下分裂。孔氏之洒扫戸孔末作乱,杀先师四十二代孙光嗣,而自为曲阜令,孔氏苗裔几绝。是时光嗣子仁玉生始九月,其母张氏挈之逃匿外家;比九岁,鲁人以闻于梁,梁始命仁玉嗣位。仁玉孤幼童昏,复立宗祊于危难抢攘之余,其祀颜氏而不及施氏,岂可以为典要哉!”孔子第四十二代孙孔光嗣于唐天祐二年(905)被任命为泗水主簿,失掉爵位,后又被孔庙洒扫户孔末所害。孔末取代了孔氏嫡裔。孔光嗣之子第四十三代孔仁玉在孔末之乱时,生甫九月,母亲张氏抱匿于外婆家,得免。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诛孔末,遂授孔仁玉曲阜主簿,主孔子祀。但是“仁玉以后,蹈常习故,不复自反其初,而历代以来,则亦但知崇祀先师于太学胶庠,无由知其家庙并无施氏之主也”,所以至方苞时,孔氏家庙都没有祭祀施氏。

二是“朱子之定论”。方苞在这篇奏议中三次引用朱熹的观点:第一次是为了考证《孔子家语》是东汉时孔氏所出家藏书,引“朱子《学》《庸》《集注》,乃晚年所定,于《哀公问政章》,两引《家语》;《总注》云:‘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其文尤详,盖子思删其繁文,以附于篇。’据此,则子思未作《中庸》以前,孔氏原有《家语》之书明矣。”第二次是在考证《孔子家语》不是王肃构造时,引朱熹语:“《孔丛子》乃后人所伪作。《家语》盖王肃编古录杂记,语或有疵,然非肃所自作。”第三次是讨论是否应该将施氏与颜氏并配问题,引曰:“昔程子答友书尝言:‘若前母无子,似宜以生子之母配。’朱子深以为非,谓‘宜遵唐礼,以前母与生母并配’,此万世之定论也。”认为将施氏与颜氏并配,是万世定论。方苞引用朱熹言论,前两次是考据;后一次关乎义理。

三是“先师、先师母孝敬之仁心”。孔子的孝敬仁心,自不必言。孔子的母亲颜氏,也是孝女:“先师母颜氏,明于大义人也;观其闻父命而请行,则持身一禀于礼,而无俗情可见矣。身膺先师之封典,秩祀二千余年,而与启圣王相守至老之施氏,竟不得祔于庙;不独先师惄然心伤,而先师母颜氏之心,亦有缺然不自得者矣。”颜氏在其父问三女,谁愿意嫁叔梁纥时,遵父命,合乎礼。如果将施氏不得并祀,孔子以及其母颜氏都会因此“心伤”。所以,方苞认为“诸臣多谓:‘颜氏笃生先师,不可以施氏之主位于其右。’此大非也。”

四是“断以我国家之令典”,施氏应该设主于孔氏家庙。方苞认为“况我朝封典,必先前母而后及生母”。如果将施氏与颜氏并祀寝殿,是“诚以数百年来未举之旷典,欲及圣明之世,以补其废阙也”,可以“昭我皇上锡类之仁恩,迈古之盛典”。

五是“本乎孔氏子孙之自请”,就是出自孔子六十七代孙孔毓琚的奏请。

六是出于陈世倌的多次陈奏。“故曲阜令孔毓琚既申详抚臣陈世倌以请于前,世倌今为副都御史又复以为请。”孔毓琚与陈世倌已有前奏,未经部允,如今又来陈奏,“则其为人心之不可以已者,又可知也”[28],可见孔氏后人和地方官的一片赤诚之心。

方苞的这篇札子,考之以文献,据之以朱子,既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列举了以上六条理由,期望朝廷能将施氏与颜氏并祀于孔氏家庙。但是最终并没有成功,原因在齐召南《礼部再驳请祀启圣王元配施氏议》一文中可见,齐氏对方苞的前三个理由逐条反驳,最后说“与其轻议而涉疑,不若阙疑而致慎,应将方苞所奏增祀之处毋庸议”[29],此事就此作罢。

其次,方苞对民间的圣人祭祀问题的认识。新山东巡抚李觉菴到任,方苞写信告诫他:“适闻足下改官巡抚山东。……又闻齐、鲁间,盛兴三教祠,虽阙里亦有之。宜令有司奉至圣先师塑像,瘗之学宫。其祠仍听合祀释迦、老子。凡此皆世人所目为迂阔不急之务也,而教化之兴,实由于此。”[30]三教祠,顾名思义,就是供奉有孔子、释迦摩尼和老子的祠堂。这种祠堂在齐鲁大地上盛行,而且在阙里也有。据目前文献来看,有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创建三教祠记碑[31],碑在山东省淄博市博山区南博山镇下庄村云行山玉皇庙,蒋如苹撰文。该碑记载下庄村玉皇庙道士马一仲创建三教祠之事。方苞认为儒家是国家正统,孔子像应该立于学宫,不应该与释、老并列。又河南省淮阳县城西南隅有一弦歌台,又名厄台、磘台,是纪念孔子当年厄于陈蔡、绝粮七日弦歌不止而建造的。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巡按御史谭缵增拓正殿七间,门二座,题曰“绝粮祠”,二十一年巡按御史赵继本改名为“弦歌台”。至康熙五十一年,当地人又建祠祭祀孔子,并请方苞作记文:“余思之经旬,而未得所以为言之义焉。将陈夫子之德与道与?则乾坤之容、日月之光不可绘画。且语之至者已备于前贤矣。”这里的前贤,盖指曾巩,曾巩称孔子的陈蔡绝粮是“圣人齐日月之时,不能违日月之道”,所以方苞认为“是役也,特以至圣遗迹所留,有以告者,则不得任其终圮”[32],指出民间祭祀孔子遗迹的意义所在。

第三,对孟庙、曾子祠祭祀问题的看法。前揭方苞给新任山东巡抚李觉菴写信,除了告诫三教祠一事外,还告诫孟庙祭祀一事:

又仆曾经孟庙,旁殿塑像为老妇,曰:孟母也。后殿为少妇,美容饰,曰:此夫人也。古者虞祭而外,春秋常祀,皆有男尸无女尸,恶其亵也。子孙于先妣,犹不为尸,况设少妇之容于宫墙瞻仰之地哉?不意孟氏后裔愚蒙至此!宜即开谕,使易为木主。[33]

方苞至孟庙,发现祭祀有孟母和孟子夫人的塑像,这是不符合古礼的,尤其是孟子夫人,尤不能塑像,应该易为木主牌位。现今孟庙内有“孟母殿”,位于启圣殿之后,是供奉孟子母亲的殿堂,殿内无塑像,正中神龛内安放一木主牌位,其上楷书“邹国端范宣献夫人之位”;有寝殿,是祭祀孟子夫人田氏的专祠,殿内供奉“亚圣夫人田氏之位”的木制牌位[34]。

又,雍正三年春,方苞赴京师,经过山东济宁,正逢诸暨杨三烱以兖郡丞督漕驻在此地。杨三烱对方苞说:“始到官,寓署之西偏,盖曾子故居也。听事处,即正庙。前吏者迁主于西城楼而宅之,又于隙地治燕私之斋。余将就其址,构数楹,迎主归,定祀。且延师召诸生讲诵于此,俾众著于先贤之遗迹,而不敢废焉。舍故庙而别祠,恐后之人狃于前事而不能保也。”杨三烱重建曾子祠,请方苞作记,曰:“余尝谓道一而已,而圣贤代兴。其操行之要,与所示学者入德之方,则必有为前圣所未发者。《诗》《书》《易》《礼》深微奥博,非积学者不能遍观而骤入也。至孔子,则所言皆平近显易,夫人可知,而六经之旨备焉。至曾子传《大学》,揭慎独之义,俾学者随事触物而不容自欺,所以直指人心道心之分,而开孟子所谓几希之端绪,乃前之圣人所未发也。”[35]这段话着重指出:在从孔子到孟子道统传承中,曾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圣贤代兴,传承的无非是“道”,但之所以是圣贤,就在于他“必有为前圣所未发”之处。孔子所发的是“六经之旨”,而曾子所发的是《大学》“慎独之义”,这开启孟子“几希”论的端倪。方苞作《别建曾子祠记》,王澍书碑,时称二绝。

三、昭明:奏请从祀的努力

上文揭示方苞关于圣域祭祀的问题,上疏给皇帝的札子有《请正孔氏家庙祀典札子》《请升五贤孔庙堂上侑食札子》《请以汤斌从祀文庙及熊赐履郭琇入贤良祠札子》,其中第一个札子上文已做了分析,后两个札子是关于孔庙祭祀的问题,这一部分来做重点论述。

首先,关于方苞奏请五贤升祀的问题。雍正帝即位面临有“得位不正”的危机,所以极为崇儒重道。方苞上《请升五贤孔庙堂上侑食札子》,开篇就说“钦惟皇上御极之初,加封先师孔子父祖皆王爵,继又以厥里重新,特颁祭器,广赐官僚,盛典光昭,皆前古所未有也”,称赞雍正帝尊孔之举。孔庙正祀孔子,从祀分四配、十哲(十二哲)、先贤、先儒四个等级。四配按配享地位排列,依次是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十哲脱胎于“孔门四科之子”,据《论语·先进》载:“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因此,十哲也泛称“从于陈、蔡者”。所以方苞说:“臣伏念‘孔门十哲’乃因《鲁论》所记从于陈蔡者而有是名,非通计七十二贤而独以十人列四科也。唐贞观二年,以颜子配享,故升曾子以备十哲;宋咸淳三年,以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四人配享,又升颛孙师以备十哲。所升者既不皆陈蔡相从之人,则其数亦不宜以十为限。”唐贞观二年(628),唐太宗一改高祖释奠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之例,复称孔子先圣、颜子先师。宋元丰七年(1084),孟子与颜回并配于孔庙,曾子补入“十哲”;端平二年(1235),升子思于十哲,成“十一哲”;咸淳三年(1267),曾子、子思配享,颛孙师入十哲,又为“十哲”;清康熙五十一年,增朱熹入十哲,又变为“十一哲”。所以方苞说“不宜以十为限”,应该再升祀五贤:

“诸贤之事见于传记百家者,臣不敢漫引,谨按子夏、子游、子张至欲以事孔子者事有若,其言语气象见于《鲁论》、《礼记》者,信非群弟子所敢望也。南宫适、宓不齐,孔子并称为君子而嘉叹之;原宪有志于求仁,孔子以为难;公西赤有志于礼乐,孔子信其可。若此五贤虽不能上比于颜、曾、闵、冉,其于由、赐、偃、商实无多让焉,以视冉求、宰予,则有过之无不及矣。”[36]

方苞想一口气将有若、南宫适、宓不齐、原宪、公西赤升祀到当时的“十一哲”行列。他认为这五位孔门弟子,虽然比不上颜、曾、闵、冉;但跟由、赐、偃、商比起来,“实无多让”;更是超过冉求、宰予很多。所以方苞奏请这五位升祀,“伏望皇上断自圣心,敕下礼官,具详仪式,择日升主于堂上,以发千秋潜德之光,永昭盛代崇贤之典”。显然,方苞的奏请力度太大,被格于廷议。但四年后,即乾隆三年,有若升祀成功,学术界一般认为,有若是因徐元梦的奏请而升为第十二哲的,理由是“有子气象大似圣人,诸弟子尝欲以事孔子者事之,有子宜升哲位”。徐元梦还主张“退冉有、宰我从祀两庑,而升南宫适、子贱于堂”,但因为鄂尔泰提出“以冉、宰两贤,圣门高弟,侑飨千秋,岂容轻议。惟有子为游夏诸贤所服,孟子亦称其智足知圣,从前未跻十哲,似为阙典,应如所请。南宫适、子贱升哲之说,似不可从”,认可将有若从先贤升至哲位,而否决南宫适、宓不齐的升祀主张。这或许也是方苞升祀南宫适、宓不齐、原宪、公西赤不成的原因。

其次,是奏请汤斌从祀的问题。方苞坚守程朱之学,但并不排斥阳明后学,他在《重建阳明祠堂记》开篇就说:“自余有闻见百数十年间,北方真儒死而不朽者三人:曰定兴鹿太常、容城孙徵君、睢州汤文正,其学皆以阳明王氏为宗。”[37]“睢州汤文正”指的是汤斌,字孔伯,号荆岘,晚号潜庵,河南睢州人,曾师从孙奇逢,为官体恤民艰,弊绝风清,政绩斐然,被尊为“理学名臣”,谥号“文正”。方苞非常推崇汤斌,在与其友陈大受书信中,多次称誉汤斌:“惟实按以政事,多采人言而参伍之,去其尤患民者,则百吏革心,而民实受其福矣。往者汤文正、于清端及目今德济斋,所至得民誉,皆由于此。”又:“邪人多易变,总由既得而患失;汤睢州亦不过能不变耳。愚与贯一常欲以睢州望贤,近来人望日重,可见人心之同。”又“国初图大将军海,羽檄旁午,观书不辍。汤文正之在秦中亦然。与贤所见略同。其他论人论事,皆有深识卓见。近见群贤志事,皆蜚摇无定。将来继武睢州,惟贤是望耳。”[38]极为推崇汤斌,认为陈大受可以继承汤斌。又为汤斌年谱作序,认为汤斌因明珠等权臣构陷而死时,“当秉钧者疾公如寇讐,要结九卿台垣,乘间抵隙,巧发奇中,必欲挤之死地,而圣祖终不惑于谗言,以全公之终始。…………逮我世宗宪皇帝特命设公神位于贤良祠。我皇上赐谥文正,御制碑文‘诚意正心,先忧后乐’布在制辞。”[39]雍正十年,汤斌被平反,一年后入贤良祠。

汤斌在从祀孔庙前,就已经存在很多祭祀他的场所。在其生时,即已在苏州建祠,方苞曾说“睢州汤公内召时,吴人已建生祠,刻石纪德政”[40]。死后,康熙允地方之请,准将汤斌入陕西、江西、江南名宦祠,后又入贤良祠。乾隆二年,方苞奏请以汤斌从祀孔庙:

伏惟世宗宪皇帝特诏:故御史陆陇其从祀孔庙。故工部尚书汤斌,又荷我皇上特恩,赐谥文正,补入贤良祠。顷读圣谕:求直言极谏之士,首举陇其为标准。两朝圣主尙德褒贤,非独二臣之荣,乃邦家之光也。臣窃思汤斌实学躬行,舆陇其相匹,而立朝大节,则尤彰显。故五十年来,学者号称汤、陆。或谓其讲学之书,虽宗朱子,而亦间取陆、王。殊不思陆、王之身,已从祀孔庙,而乃以议斌,义无所处。……伏乞我皇上,勅下内阁,九卿定议,俾汤斌从祀孔庙,则可以昭本朝理学之昌明……此海内有心有口者之公言,非臣一人之私议也。[41]

方苞认为将汤斌从祀的理由有四:一是他可与陆陇其相匹。陆陇其(1630-1692),字稼书,浙江平湖人,理学家,被清廷誉为“本朝理学儒臣第一”。方苞认为汤斌在“立朝大节”方面比陆氏更为突出,而且在当时的学术界,早已“汤陆”并称。陆氏雍正四年就已从祀孔庙,汤斌仅“补入贤良祠”。二是汤斌学问,宗朱熹,也取陆、王,而陆、王都已从祀孔庙,汤斌从祀,合情合理。三是请汤斌从祀,可以“昭本朝理学之昌明”。四是请汤斌从祀,是海内人士的“公言”,并不是方苞一人的“私议”,比如,尹会一在河南巡抚任上时,也曾奏请汤斌从祀文庙[42],但没有得到朝廷的获准。

方苞的这次汤斌从祀奏议虽也被搁置,但抬高了汤斌的身价,当时人都认为他与康熙朝两位讲道学的名臣陆陇其、张伯行不相上下。道光三年,通政使司参议卢浙上《奏请大儒汤斌从祀事》:“先臣汤斌,学术深醇,事业昭著,不减前贤。《四库全书》载《汤子遗书》十卷,谓其坚苦自持,事事讲求实用,奏议规画周密,条析详明,不同迂论。应否从祀文庙,伏肯敕下礼臣,详悉核议。”[43]清廷认可,诏令汤斌“从祀文庙东庑,在明臣罗钦顺之次”[44]。

终其一生,方苞都在维护圣域的权威,涤荡圣庙的污秽,积极要求改革圣域祭祀的规制,提升和增加圣庙祭祀的规模,对圣域的信仰始终不渝。但可悲的是,他的奏请在当时都被搁置,李元度记载:“又请以汤公斌从祀孔庙,……又请定孔氏家庙祀典,补祀先圣前母施氏,皆格于廷议。”[45]全祖望也说:“是后,凡公有疏下部,九列皆合口梗之,虽以睢州汤文正公,天下之人皆以为当从祀者,以其议出于公,必阻之。……一日,鄂文端公侍坐,论近世人物。……王曰:‘其方侍郎乎?其强聒令人厌,然其尧舜君民之志,殊可原也。’而前此力扼睢州从祀之尚书,垂死悔恨,自以为疚心。呜呼,大江以南,近日老成日谢,经术文章之望,公与临川实尸之,虽高卧江乡,犹为天下之望。”[46]朝中九卿对凡是出自方苞的奏议,一切阻之;但好在皇上仍称赞方苞“其尧舜君民之志,殊可原也”,学者们尊方苞为“天下之望”。

四、望重:从祀方苞的争议

方苞钟情圣域,学高望重,那么他是否能够从祀孔庙呢?方苞卒后,刘大櫆在《祭望溪先生文》中总结方苞成就:“汉氏以来,群儒区区,六经之道,虽辟而芜。惟公治之,究其根株。如受衡量,不溢黍铢。《春秋》诸传,类多龃龉。公比其事,孔思昭苏。《周官》《士礼》,久荒不锄。斫璞出玉,朗然虬珠。一言之立,百世可孚。从祀阙里,亦其宜与?”[47]刘大櫆认为方苞可接续《六经》之“道统”,提出方苞是否该“从祀”的问题。

嘉庆二十四年(1819)夏,陆继辂《删定望溪先生文序》曰:“夫文学之一事耳,以圣清儒术之盛,一百七十余年之间,为之而工者,方苞、刘大櫆、姚鼐、张惠言、恽敬数人而已。……虽然,五家之文,方氏为之首,其言庶几如孔子所云有序而有物矣。……方氏求圣人之道,于礼可谓得其主矣。故于伦常之际,渊乎其言之足以敦薄而教忠,即以之继清献祀两庑,亦何不可者。”[48]陆陇其,谥清献,从祀孔庙。陆继辂认为方苞求得圣人之道,继承了“道统”,完全可以继陆陇其之后,从祀圣庙。

清朝宗室礼亲王昭梿在论“本朝从祀”时,说:“自明嘉靖间增祀孔庙,两唐诸儒及宋、元、明三代无不具列。本朝罕有继者,惟乾隆初增祀陆稼书阁学一人而已。按国家右文之代,名儒辈出,如名臣汤文正公、李文贞公、孙文定公、杨文定公、朱文端公之崇尚儒道,下者之如李绂、方苞之于理学,顾炎武、胡渭……等之于穷经,极一时之盛。乃有言职者从未议及,何也?”[49]昭梿也提出了包括方苞在内的清儒为什么没有进入“从祀”之列?在昭梿开列的名单中,汤斌、孙奇逢、顾炎武等后来都成功从祀孔庙,方苞没能从祀。

真正有意疏请方苞从祀孔庙的是曾国藩九弟曾国荃。曾国藩评论方苞《请矫除积习兴起人才札子》一文时,说:“望溪先生古文辞为国家二百余年之冠,学者久无异辞,即其经术之湛深,八股文之雄厚,亦不愧为一代大儒。……沅甫生平笃慕望溪,尝欲疏请从祀孔庙,盖将奉为依归。昔望溪于乾隆初请以汤文正从祀圣庙,未蒙俞允。厥后道光三年,汤公果袱祀圣庙。而望溪之志行几与汤公相伯仲,跻之两庑,殆无愧色。沅甫知取法乎上,或亦既然睎古而恩(思)齐欤?”[50]曾国藩称赞方苞是“一代大儒”,认为方苞的志行和汤斌相伯仲。其弟曾国荃更是“笃慕望溪”,将方苞奉为“依归”。那为什么方苞没有成功“从祀”呢?曾国藩在《致沅浦弟书》(咸丰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中说:

望溪先生之事,公私均不甚惬。公牍中须有一事实册,将生平履历,某年中举中进士,某年升官降官,某年得罪,某年昭雪,及生平所著书名,与列祖褒赞其学问品行之语,一一胪列,不作影响约略之词,乃合定例。望溪两次获罪:一为戴名世《南山集序》入刑部狱;一为其族人方某挂名逆案,将方氏通族编入旗籍,雍正间始准赦宥,免隶旗籍,望溪文中所云“因臣而宥及合族”者也。今欲请从祀孔庙,须将两案历奉谕旨一一查出,尤须将国史本传查出。恐有严旨碍眼者,易干驳诘。从前入祀两庑之案,数十年而不一见,近年层见迭出,几于无岁无之。去年大学士九卿等议复陆秀夫从祀之案,声明以后外间不得率请从祀。兹甫及一年,若遽违新例而入奏,必驳无疑。右三者,公事之不甚惬者也。……国藩于本朝大儒,学问则宗顾亭林、王怀祖两先生;经济则宗陈文恭公。若奏请从祀,须自三公始。李厚庵与望溪,不得不置之后图。”[51]

方苞之所以不能从祀孔庙,在曾国藩看来:一是因为奏请从祀时,公牍中有一个“事实册”,记载从祀人的生平履历,但方苞两次获罪,如果要请从祀孔庙,需要将这两案的“历奉谕旨”和“国史本传”一一查出,这几乎难以做到。二是咸丰年间,孔庙增祀从祀泛滥,几乎无岁不有。三是受陆秀夫从祀案的影响。咸丰九年,江苏巡抚赵德辙上《奏请宋儒陆秀夫从祀文庙事》,咸丰帝准其所请,但陆秀夫前已入祀昭忠祠[52]。于是,咸丰十年(1860),咸丰帝诏令“从祀文庙,应以阐明圣学,传授道统为断。应请嗣后除著书立说、羽翼经传,真能实践躬行者,准各省督抚胪列事实奏请从祀外,其余忠义激烈者,即入祀昭忠祠;言行端方者,入祀乡贤祠;以道事君,泽及民庶者入祀名宦祠。概不得滥请从祀文庙。其名宦贤辅已经配享历代帝王庙者,亦毋庸再请从祀文庙,以示区别”[53],所以声明以后外间不得率请从祀。这三个理由属于“公事”不甚惬,第四个理由是曾国藩“私心”不甚惬,曾国藩认为在本朝大儒中,学问宗顾炎武、王念孙,经济宗陈宏谋,若要奏请从祀,要从这三位开始,方苞的从祀“不得不置之后图”,就此作罢。

但是,方苞成功入祀乡贤祠。咸丰二年十月戴钧衡作《方望溪先生集外文补遗序》云:“先生学行,殁宜祀于乡也;而方其殁时,中朝媢嫉者多,乡人未以为请。予昨刻文集,苏厚子以呈方伯李公,兼言未祀乡贤。方伯欣然,命桐人举请。予与厚子所为,于先生无增益也,独后进宗仰之衷,至是始慰焉尔。”[54]乡贤祠是各地孔庙的重要附属建筑,是地方祭祀的重要场所,入祀人选必须“生于其地”,“德业学行博于世者”[55],是孔庙从祀的有益补充。乾隆十年,乾隆帝即“用礼臣言,从祀盛典,以‘闻圣学、传道统’为断,余各视其所行,分入忠义、名宦、乡贤……毋再滋议”[56]。桐城文庙是元明清以及民国时期桐城地方祭祀孔子的圣殿,据《桐城县志》记载其制:中为正殿,殿傍为东西庑。前为戟门,门前为泮池,池前为棂星门。东为文昌祠,西为土神祠,正殿后为明伦堂,堂之傍东为崇德斋,迄南为聚奎坊、西为广业斋。堂之后有存存堂,为教谕署。东南为库楼,环有书舍。又东为乡贤祠、名宦祠。[57]据《桐城桂林方氏家谱》卷十八记载,方苞“入本县乡贤祠”[58]。

方苞没能入祀孔庙,那是否能接续“道统”和“文统”呢?清初文坛,文、道分裂,汪琬就指出:“嗣后凌迟益甚,文统、道统于是歧而为二。韩、柳、欧阳、曾以文;周、张二程以道,未有汇其源流而‘一’之者也。”[59]方苞的理想是将“韩、欧之间”的文统与“程、朱之后”道统相统一。他在向皇帝《进四书文选表》中曾说:“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材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沈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60]理学宗程、朱之儒,文章辞气宗周、秦、盛汉、唐、宋大家,这是方苞道统与文统合一的实践。方苞的实践是成功的。同时的理学家李塨称誉方苞是“门下笃内行而又高望远志,讲求经世济民之猷,沉酣宋、明儒说,文笔衣被海内,而于经、史多心得,且不假此媕娿侯门为名誉,此岂近今所能得者。私心颂祷,谓树赤帜以张圣道,必是人也。”[61]胡宗绪推崇方苞:“望溪说经文,宋五子之意皆在其中,而文更拔出六家之上。余常谓方子乃七百年一见之人,知言者当不以为过其实也。”[62]桐城后学方东树称:“吾乡方望溪先生,少时自言其祈向,有曰:‘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此其言虽若犹未臻乎极至,而大意则己见卒,先生后所成就,实无媿斯二语,可谓不欺其言者矣。……以为如先生者,不独超文苑炳儒林,而其淑身经世之略用实有古大儒名卿之风。”[63]方苞以文传道,在治统与道统合一之外,实现了文统与道统的合一,亦是一代“大儒名卿”。

结语

方苞是孔庙从祀的坚定信仰者。他积极将治统与道统形象归之于清代帝王,关注当朝圣庙祭祀典礼,奏请家庙增祀、五贤升祀和汤斌从祀诸札子,志在接续道统与文统。明人霍韬指出:“历代从祀孔廷之儒,若孔门七十二贤,则亲炙圣化者也;汉儒,则搜辑圣经者也;唐儒,则疏注圣经者也;宋儒,则阐明圣经者也。”[64]从祀孔庙之人,除了孔子弟子外,还有两类人:一是如汉儒、唐儒,为“传经”之儒;一是如宋儒,为“传道”之儒。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方苞合二为一,既是经学著作丰赡的“传经”之人,也是笃守理学的“传道”之人,诚如全祖望所称“唯是经术文章之兼固难,而其用之足为斯世斯民之重,则难之尤难者。前侍郎桐城方公,庶几不愧于此”[65]。

方苞是经术文章兼顾的大儒。明人陆深总结从祀孔庙的人有:“孔门七十二贤亲炙圣化,相与讲明,有翊道之功,故宜祀。秦火之烈,典章焚弃,故二十二经师口授秘藏,有传道之功,宜祀。魏晋之际,佛老并兴,故排斥异端者,有卫道之功,宜祀。隋唐以后,圣学蓁芜,故专门训释者,有明道之功,宜祀。自程、朱以来,圣学大明,学者渐趋于章句口耳之末,故躬行实践者,有体道之功,亦宜祀。”[66]方苞是一位传道尤勤、卫道有功、明道为文、体道力行,接续“道统”却未能获得孔庙从祀身份的一代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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