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华:黑金 | 散文随笔

一段学工往事,梦回少年,记忆犹新,当年集体去煤矿当采煤工人的情景终生难忘。这段经历也变成我生命中的重要的体验。文章字里行间泛出的,是经历岁月淘洗、世事变迁后才有的流畅和通达。

黑 金

作者 张林华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尼采

又是一个最南方的雨夜。夜幕降临得早,窗外竹影婆娑,细雨蒙蒙,随风入夜,落地无声,给这寂静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神秘虚幻的色彩。夜色还是厉害,很像一池硕大无边的湖,宽不可及,又雾气升腾,似乎能强势张狂地将这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遮掩其中。

雨夜蜗居最宜梦。我倒并不常做梦,难得的关于梦的体验与享受是,从一个真切甜蜜的梦中微微醒来,朦朦胧胧,是醒未醒,便情愿赖着不起床,一动不动地窝着,甚至拿毯子蒙着头,让自己再度沉睡,能潜回梦境最盼,虽然明知这种可能性约等于无。老实说,半醒半梦的感觉真的很适宜,整个人像在潜泳一般,半个身体浮在水面上,呼吸着新鲜空气,人是醒着的,半个身体又坠在水面下,沉浸在梦的湖水里。尤其神奇的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让人能依稀记起梦的内容,比照真实的生活,才足可玩味。

昨夜的梦,犹如坐在一艘摆渡船上,船儿轻轻启动,划开一片平静湖水,晃晃悠悠将我又一次送到了一个熟悉的泊位,那就是我年少时曾经生活劳动过的小煤矿。说“又一次”,就意味着不是第一次。能多次在梦里纠缠同一件事,大概就不是无缘由、没根据的乱梦三千。《梦的解析》里说,“梦是(一个人)儿时欲望的伪装的满足。”这个关于梦的语气坚定明确的理论,貌似并不深奥,却居然还是作者弗洛伊德自鸣得意的三大发现之一。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的欲望,童年时代的欲望多半天真一些,这是不容置疑的,能不能得到满足则是另一回事(或多或少的满足,即便是假装满足)。我认可这一理论,它可以印证我的梦有根有源,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我确实曾在煤矿干过一阵子,只是,时间不算久,强度不算大,体验式劳动而已。这事要追溯到20 世纪70 年代中期,那年我还未满十四周岁,正读初二。那时的时光挥霍,却算得上是少年最早的恣意潇洒。

其时,轰轰烈烈的“文革”已是强弩之末,社会秩序开始恢复正常,规模不等的批斗类运动基本绝迹,校园也显得平静起来,教学上课,已能按部就班不受干扰地进行,唯一影响文化课学习时间的,是各处的中小学校还要按上级要求,因地制宜,组织学生定期进工厂下农村,参加各类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我就读的学校,所在地不远处拥有一个煤矿,我们这帮初中生就当上了小矿工。我们当然算不得正式矿工,纯粹是响应领袖号召,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参加所谓“学工学农劳动”,每次停课个把月,带着铺盖去,白天上山挖煤,吃住都在矿区集体宿舍。从初二到高一,先后去过四五次,直到后来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度才告结束。

忆时像一场幻梦,道来却刻骨铭心。

头一次集体整队去煤矿的情景是终生难忘的:初夏时节的江南小镇,天亮得异乎寻常地早,太阳仿佛已不耐烦于春天的温情,开始显露它暴躁的一面,阳光长时间打在脸上,让人有炙热之感,可是,谁会在乎这点事呢,偌大个操场上,没人像平时那样躲到树荫里去,小伙伴们三五成群,早早地聚拢在一起候车,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得像打了鸡血,想到即将奔赴的煤矿,多少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与急切。确实,那未知的神秘煤矿,对仅抱有单纯朴素想法的我们来讲实在太陌生、太有吸引力了。陌生,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心生无限浪漫向往,至于可能遇到的这样那样的问题与困难,我们压根就没想过,再说,想到了又能怎样呢?管它呢,能去就开心。到点出发,一辆手扶拖拉机就能装下全部行李,行李很简单,每人一个搪瓷洗脸盆,装着毛巾牙杯等基本洗漱用品,一床薄薄的被子被绳子勒成了一小块,搁在脸盆里都特别不起眼。另一辆大卡车拉着我们,四十几号人一起站立在大车斗里,挤得满满当当,让我们既新鲜又兴奋,仿佛人与人之间没了距离感,宽松随意得不行,遇到车转弯,车上人站立不稳,便歪歪扭扭,推推搡搡地嬉笑上好一阵,方才恢复正常站姿。待到卡车驶出校门,穿过小镇狭窄的街区,街上的居民驻足观望,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这又大大地刺激了年轻人那根虚荣敏感的神经,不由自主就都正经八百起来,开始昂着头高声唱歌,“地道战哎地道战,埋伏了神兵千百万,嗨,埋伏了神兵千百万……”一首接一首,一遍又一遍,出了街区也刹不住车,情绪高涨到了极点,仿佛要把车子引爆,声嘶力竭的歌声随着滚滚车尘流落一地。

可惜我们这种歇斯底里一般的兴奋劲并没能持续太久,很快被抵达矿上后的失望情绪折损掉大半。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叫作铜官桥的煤矿,竟然是个露天石煤矿,在这里采出的煤,会被配上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石煤”,而这种被叫作“石煤”的东西,居然只藏在浅表层的植被下面,砍掉地表杂树,扒开土层就暴露于阳光之下,似乎一点都不懂得但凡好东西都特别善于掩藏的道理。况且,石煤外形也不好看,大小不一,形状无规则,颜色也是灰不溜秋的,完全不符合我们从电影里得到的煤是黑得发亮的“乌金”的观感。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露天矿,所以根本不需要下“矿井”,才令我和小伙伴们有说不出的失望。想想都令人沮丧,不能戴着架势十足的装有矿灯的帽子,坐着小火车下到几百米深的矿井,拿着钻机对着乌黑的煤层,在头顶射出的一束强光照射下,电门一开,突突突,乌黑锃亮的煤块纷纷滚落,不消多久,脚边便被堆满,你须得前跨几步,上到更高一些的位置,才能继续作业,这该多么有画面感!可是,眼前的煤矿现状是,与“矿井、矿洞”什么的,都挨不上边,你只能在地面上扒拉石块,这能算什么矿啊?跟农民在田地上掘地铲土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到这时候想法再多也没用,你不会愿意也不可能当逃兵,你得踏踏实实地每天按时上山劳动,除非下雨天才歇工休息。奇怪的是,不知老天爷是有心帮忙呢还是有意捉弄我们,那段时间天气总是出奇的好,水洗一般湛蓝的天上,总挂着几片白云,不远不近地看着你,还仿佛是人工布景似的,居然老半天一动不动,与群山怀抱里丛林的大片绿色,构成了色彩丰富的画板,成为我们每天劳动现场的标配。可惜我们都见怪不怪,没有多少兴致将注意力聚焦天上,虽说不用下井,但挖煤可真不是一件轻松活。石煤其实就是有可燃物质的岩石而已,特别沉重且坚硬,不易挖掘,得用上洋镐连续使大劲开掘,土块才可能松动一点。所以,矿上通常会使用炸药,将板结的石煤层炸松一些,炸药当然得由外请的专门工人师傅安放施爆。这时候,我们得远远地躲到山的另一头,等待地动山摇的那一刻,待到确认安全,硝烟散去,我们才回到工地,将炸松的石煤用锤或镐子砸松敲下,再用铁锹铲进小筐,发力拎起,倒进双轮车,然后溜坡将车推到指定地点,一倒了之,坡下边自有矿上正式职工装车运走,至于装去哪里,派什么用场,我们就一概不知了。当然,这本来就不是应该由我们来操心的事,可是,偏偏同学们又对这事特别感兴趣,会边干活边讨论这事,最后较为一致的意见是,这煤,是提供给火车做燃料了。

那时节,小镇上刚通了铁路,小伙伴们无不为火车头轰隆隆的强大动力震撼不已,尤其那时我们刚刚上过“常识”课,已懂得一点蒸汽机动力的皮毛知识。原来,是煤,乌漆麻黑的煤炭,被火车头里的司炉工,用铁铲一铲一铲送入火炉,经充分燃烧,让水变成蒸汽,蒸汽的能量转换为动力机械,产生难以置信的推动力量,推动着长蛇般满载货物或乘客的列车,在汽笛的长鸣声里,沿着铁轨,咔嚓咔嚓,势不可挡地驶向远方。这一发现,就像兴奋剂一般,注入少年们骚动的神经,给我们催生了同样难以置信的劳动动力,全心全意地以为自己的劳作,是在推着火车跑呢!我们那时都耳熟能详一首歌:“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车轮都能“飞”起来,毫无疑问,它会跑向北京,跑向辽阔祖国的大江南北、边疆海角。

直到结束学工劳动,甚至高中毕业,多数人还是没弄明白,那根本就是个莫大的乌龙:石煤虽说也是煤,却是品质最差的一类,发热量不高,基本不超过800 大卡/ 千克,顶多可用以烧制水泥、制造化肥,以及用燃后灰渣装坯,压制成碳化砖什么的,算是多少有些用处,根本不可能充作火车蒸汽机燃料。这点后知后觉的知识,一旦得知很是伤人,它着实让我沮丧了好一阵子,情绪因之低落,特别忌讳与人谈论煤矿这段经历,直到若干年后,我读到美国作家巴巴拉·弗里兹的著作《黑石头的爱与恨——煤的故事》,读到书中马修·博尔顿回答乔治三世疑问的话,如电闪雷鸣般震撼的同时,内心才产生极大共鸣。

自18 世纪初叶开始,年轻的詹姆斯·瓦特突然像疯子一样,整天痴迷于一项研究发明:蒸汽机,甚至无暇顾及自己正常生活的来源何以保证,以至于生活捉襟见肘,陷入困顿。这时瓦特的好朋友、年轻的马修·博尔顿挺身而出,全然不顾旁人的冷嘲热讽,倾尽全力资助他的研究,因为他无条件信任瓦特,坚信自己朋友的这项研究,具有无尽的潜力,直到惊动皇室。博尔顿如此回答乔治三世的询问:“陛下,我们正在忙于制造一种君主们梦寐以求的商品。”乔治三世不解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怪物,博尔顿回应道:“是力量!陛下。”……

哦,力量真伟大!还有,年轻真好!

力量,无疑是值得称颂的!待我有一天恍然大悟,曾经纯真年少的我们,恰如年轻的瓦特、博尔顿们,虔诚地相信世上有力量这样一种东西,才让原本无形的力量成为一种了不起的动力,让青春之火燃烧,让灵魂之歌高唱!至于挖的是什么样的煤,已不再成为关键问题,这如同瓦特他们的蒸汽机最终是否研制成功,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除了挖掘,运输则是另一道主要工序,简单地说,就是将煤装车从山顶拉到山腰脚下堆场。

如果您以为推车下坡比拉车上坡省劲省心,那可就犯了想当然的毛病啦。推车下坡,准确讲是你用手拽着车把下坡,纤绳着力点在后背,虽然现场看去也是拉着车,可是车在人前,重心就在前,稍不留神,就容易失控溜车。矿位于山顶或山腰中,要将煤车运至山脚下公路,就有一段不算小的坡度,路面又不平,车就有些颠簸,颠得车上的煤块上下翻滚,加上车速还越来越快,越紧张就越把控不住车把,人几乎是被动地让车扯着走,尽管车把两边还有两根粗绳被另两个同学一同拉着,用以控制速度,难度仍不小。差不多溜车到倾倒堆场时,因为脚下是刚被倒上的煤石面,土质自然很松软,车轮总会陷入其中,令车速骤然降下,人很容易止步不及,撞上煤车,产生险情,当然,更可能出现的情形是,你慌不迭的忘了抬高车把,就匆忙甩手放开。现在想来这真是个技术活,也考验勇气,急刹车、扬起车把,同时甩手放车这一连串动作,得恰到好处、一气呵成,时间偏快偏慢、用力偏大偏小都不成,而且三人得步调一致才行。多半情况下,由于我们都还年少体弱,向上抬杆的爆发力不够,车把下沉,车头上翘,根本无法做到一气呵成,直接的后果是令工作量增加不少,因为你要重新抬高车把倾倒,满车的煤石因为得不到借力,变得死沉死沉的,得费好大劲用铁耙扒出来。后续还有一个可能的麻烦是,此时你面朝煤车使劲扒煤,还得防备一不留神,脚一踏空,整个人失去重心,站立不稳,骨碌碌滚下山去。当然还有更糟糕的后果,就是你终于拉拽不住,车子继续溜坡,连煤带车,直接冲下山坡,车身车轮在陡坡半道上散架,车上的煤块倒是正好趁势飞出,四散滚落。遭遇这样的事故,起先很令年轻的车把式有些狼狈,后来次数多了,就有些不以为意,甚而至于引为趣事,但见溜车,总会起哄,大伙儿忍俊不禁,管这叫“放高射炮啰”。一旦放了高射炮,可就得费老劲了,因为你得下山重新装配好煤车,再拉回山上,一上一下,通常得费去大半个工时,没多久就赶上“日落西山红霞飞”,可以收工啦。有偷懒的同学因此找到窍门,还有意无意地放上了高射炮,导致一段时间溜车现象空前严重,特别频繁,老师起疑,但也无处可查,只好在开会时含沙射影地训导几句,也没能注意到座中有人相互挤眼装鬼脸,见怪不怪,也就不了了之。

能苦中作乐,这点苦,是能熬得过去的。今天来体悟,这或许也是仁慈的老师面对学生的顽皮会轻放一马的原因吧。

矿上的生活区为四五栋土墙灰瓦的低矮平房,在山脚下一字型整齐排列,隔着一小块不太平整,长有杂草的黄泥空地,坡下,横着一条窄窄的简易公路,曲里拐弯的,一头通往公社,另一头通向我们尚未去过的神秘大山深处。房子主要用作宿舍,男生多比例高,就当仁不让地占上两间,女生占一间,另外,就是食堂,一间做厨房,还有两间既为饭堂,必要时也兼做会议室。

从外观上看,用作宿舍的房子整齐划一,没有半点个性的特征。推开嘎嘎啦作响的简易木门,进入我们的宿舍,即使是白天也有些黑咕隆咚的,因为窗开得实在太小的缘故。房内设施也是简陋到了你想象力的边缘,除了一排紧紧挨着的靠墙睡床,以及床下搁着的一只洗脸盆,几乎再无别的称得上像样的东西。睡床也不是家里睡习惯了的木板床,或者更舒适的棕绷床,而是“竹榻”。顾名思义,竹榻是用竹子制作的。取四根笔直的毛竹做床板骨架,切掉竹梢竹根,削掉竹节上容易扎手的凸痕,使得竹管摸上去光滑顺溜,然后在两根粗竹子的两头凿一洞,将稍细稍短一些的另两根竹管插入洞中,钉上铁钉加固,竹榻的四围框架就有了,中间便是竹片稀疏却规则相连,成为竹榻,架在同样由竹管做的人字形凳脚上,再铺上一张草席,就成就了一张床,加上一条极薄的毯子,这也是夏天带来的可以装备从简的好处。竹管本就生脆,竹管与竹管接触,稍一动弹便吱吱嘎嘎作响。最要命的还是它不板扎,经不起扭曲磨损,因此晚间睡在竹榻上,翻身都得小心着,一不留神,竹榻的某一角就有可能滑落,令身体失去平衡,甚至滚落地,梦乡乍醒,一定是狼狈不堪。这就让调皮捣蛋的同学找到了恶作剧的途径,乘人不备,悄悄地抽走某张竹榻所架的条凳,让竹榻勉强地架在别人的竹凳上,竹凳通常要比竹榻宽一些,自然可以承架两张竹榻的榻管,床位主人一时三刻不太能发现安全隐患。待到夜半夜深人静时,猛地会听得一声巨响,连着一阵呯零哐啷的声响,不用说也知道,又是某人的竹榻呼啦啦落地,压着了床铺底下放着的搪瓷洗脸盆,产生的音响效果,引得满室爆炸式哄笑,交杂着这位倒霉蛋的骂声,其声浪可以将屋顶掀翻。直到值班老师急匆匆赶来,因找不到乱源所在,只能笼而统之地一顿训斥,才陡然鸦雀无声,待他离开,闷在被窝里的张张嘴又复归大笑。所幸我自始至终没有遭遇这厄运,只因我多了个心眼,且不怕麻烦,每回上床前,必得悄悄仔细检查一番床铺,确认没有“敌情”,才敢爬上床去,边舒张着身板边暗自得意。作为一天紧张辛苦劳动后的精神调剂,这样的恶作剧经常在大宿舍里上演,只不过有几个倒霉蛋总轮着做而已,倒实在是矿上乏味生活屈指可数的乐趣之一。

每天晚饭后到被迫熄灯睡觉这段时间,有四五个小时,几乎无所事事,除了少数几个热衷于下一种简单的“陆战棋”,直到争得面红耳赤才肯收场以外,大部分人,包括女生,只能三五成群地扎堆聊天吹牛。或站或蹲,聚在宿舍门前小小的坡地上,国际国内,海阔天高,没什么顾忌,聊到什么算什么,聊到哪儿是哪儿,非聊个痛快不肯罢休。与平原地区的太阳比,山里的太阳总是会早早地躲藏起自己的身影。夜幕降临,大地肃静,这时繁星点点,在夜空里闪烁,成了浩繁夜空的主人,总会成为我们议论的开篇与重要内容之一,诸如对着星星猜名字什么的。我们仅有的一点天文知识,似乎就是那时相互启蒙而获取的,比如天上最亮的星星叫金星、形如勺子的星就是北斗星等,从没有老师教过这方面知识,都是大伙在讨论中无师自通的。好像我们也曾谈到过坚强的保尔与他小资的女朋友冬妮娅,谈到过万里之外那条了不得的坦赞铁路,可惜我已经忘了议论的细节,想来是因为话题过于小众,所以没能谈多深,或者根本就没有成为公共话题。只有遇到人人感兴趣,人人都能说得上话的题目,才会引起讨论的兴趣与共鸣,这种话题聊一天甚至不够,改天还要接着聊下去,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公共话题。比如曾经很有一段时间,我们纠缠于“什么职业才称得上是好工作”这个主题,较上了劲,人人都发表高论,又各有各的说辞,天马行空,自由发挥,当然最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说过算数。可惜那时我们还年幼无知,根本不懂得,对于职业的好恶评价,其实就是在朦朦胧胧地憧憬着理想,当然也许我们其实或多或少地懂了,却不愿直接说什么“理想”这样庄重的雅词。我清楚记得,我说出自己的职业选项时,同伴们有些意外又纷纷点头的情形。我那时确曾对一种职业艳羡不已,甚至称得上膜拜,那就是非常迫切地渴望当一名火车列车员。我的想法实在单纯不过,能够穿着干净神气的制服,不花钱就能坐着伟大的火车,驰行大江南北,一路不间断地观赏祖国的大好河山,永远看不厌。至于同学们说出的各种各样的工作喜好,有许多让人出乎意料、笑逐颜开。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是,身材高大却偏偏性格内向的,被称作“大个子老蒋”同学瓮声瓮气地闷声憋出一句:“老子要么不当官,要当就当食品公司头头。”引起哄堂大笑,然后就是七嘴八舌的声音四起:“老蒋,你这辈子算是跟老毛过不去了!”“幸好老毛不在,你这不是要抢他爸的饭碗吗?”

同学嘴里说到的“老毛”,也正是我们班的同学,还是我的同桌。老毛的老爹,就是真正的“老毛”,在公社食品公司当主任,官不算大,但在那个物资匮乏,一切都须凭票供应的年代,算得上是一个很有权力的重要岗位,再加上老毛他爸还是部队转业的老干部,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资历摆在那儿,位置宛如太师椅般稳固,足以使他在小镇上的小小公司一言九鼎。于是,每回进矿劳动,老毛都顺理成章、雷打不动地被老师分至炊事班,主管伙食,具体的工作其实就是负责每天买菜。当年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在呼啦啦地长身体,加上干的是重体力劳动,身体消耗大,待到收工进入食堂,一个个的便如狼似虎,每个人的胃口之好,难以形容,所以,能否确保每餐有荤菜,保证营养跟得上,可真不是一件小事。食堂每天的唯一当家荤菜是“青菜炖红烧肉”,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了不得、断不可少的享受。只要有了“香”和“味”,“色”就不那么重要了。这盆荤菜,其实也简单,就一小块半精半肥的猪肉,搁在几片青菜叶子上。那生猪肉用竹壳丝绑着,放一大锅里,焖严实,拿干柴烧,火是文火,不大却始终不息,大半个小时,肉就不仅熟了,而且炖得较酥了,香气就从锅里往外四溢,还能蹿出屋,隔食堂,让你大老远就能闻着,能把争先恐后地跑向食堂的同学们刺激得嗷嗷叫,争先恐后、心急火燎地挤到窗口领这份大菜。这个时候,总见有急吼吼的同学,没等找好位子坐下来,先就夹起那块红烧肉,狠狠地咬上一口,可又明显顾虑红烧肉只是小小一块,经不起大口吞,于是,只能克制着轻轻地咬上一小口红烧肉,眯着眼睛一边嘴角咝咝地呼气,一边很刻意地细嚼慢咽,那副很不舍得、十分享受的神情,我至今历历在目,也因此很感慨自己自离矿以后半辈子了,似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如此美味可口的菜肴。

不怕人见笑,这副吃相其实也是我的真实写照,而且这样刻骨铭心的味蕾享受当然容不得耽误一回,倘若不幸轮上,就足够记忆一辈子的。不记得我那一天为什么落在了下工队伍的后面,刚到食堂领到红烧肉放上桌,准备去打饭,偏偏又被老师临时召唤去问询个什么事,待到事毕回食堂,未及落座,一眼便发觉盘中红烧肉不翼而飞,只有几片青菜,可怜巴巴地素面朝天,我不知道是痛惜红烧肉呢,还是气愤有人欺负到自己头上,那一刻我几乎委屈得想哭。老毛同学恰到好处地在这时出现,问明情况,连连劝我别着急,然后返身进了厨房,变戏法似的拿来两块红烧肉,“吃,尽管吃,别人吃你一块,老子偏要吃它两块。”我已然忘记当时说了什么感谢他的话没有,只知道赶紧入座享用这因祸得福的美味。老毛不仅没有离开,还凑近我耳边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食堂其实每餐都会多备两份红烧肉的。我光顾着埋头吃肉,根本没有留神他说这秘密时那得意且狡黠的神情,当然也顾不上再去追究到底是哪位大神同学顺嘴帮我吃了那块红烧肉。想想也特别有意思,自始至终直到今天,我居然也没有搞清楚,食堂里每餐多备的那两份荤菜,最后都是被什么人享用去了?

与大多数同学相比,老毛的这份差事最是特别,虽说天不亮就要起大早,无法睡懒觉,令他有些难受,可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他每天可以理直气壮地住在镇上要舒适得多的家里,不用和同学们一起挤在矿上简陋的宿舍里,更让好些个同学暗暗羡慕的是,每回老毛买来肉和菜后,都像从战场上下来,带着战功似的,神气活现地把菜交到炊事班的女生手里,就算完事,大半天时间就闲着,愿不愿意在厨房里帮点什么忙,比如参与洗个菜什么的,全凭他的兴致来决定。兴之所至,他有时也会慢吞吞地踱上山来,来到工地现场,与男同学漫无边际地闲聊,偶尔高兴时,也会应某个女同学之邀,帮助干点活,铲煤推车,没个准,反正是个自由人,奇怪在那时竟没有哪个同学讲他的牢骚怪话,因为没人能有他这本事,能买到质优价廉的猪肉,你不服气都不行,所以全班数老毛工种最稳定,像铁饭碗,永不换岗,不存在争议。每次集中劳动结束,轻松的老毛还总轻松地稳占一个“劳动积极分子”名额,没得商量。

于是乎,小伙伴们渐渐懂得了一个道理:世上的资源,原本有许多,绝不仅仅是煤这一种。

学工劳动后来无疾而终,大概是在1977 年,全国范围拨乱反正、尊重知识的氛围渐浓时被踩的急刹车。

太阳一天一天地升起来,悬在头顶明晃晃地照个大半天,又打西边的山头落下去,还不忘匆匆收走它灿烂的余晖,而让更漫长的黯沉黑夜张扬着来接班。矿上的日子每天单调重复,这很易麻木人的敏感神经,使人轻易捕捉不到生活中那一星半点的实际变化。尽管如此,无聊而细心的人们还是觉察到了一星半点的变化,先是跟班劳动的老师忽然少了几位,听说被县里召去集中备课培训去了,再是我们原本固定的劳动时间也毫无征兆地压缩了数天,宛如一盘棋局来不及下完,有点草草收兵的意思。我们少年懵懂,置身信息相对封闭的山中,没人去深想其中的缘由和它可能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当然既不可能也无能力早早预判出,这其实是一则象征春天来临的信息,没有料想到,这个纯属偶然的入矿劳动经历,很可能成为我们人生旅程的一个暂停键,一首激昂乐曲的一个休止符,从而保有特别的留恋与深刻的记忆。今天来看,这事多少有些遗憾。不过,岁月早已固化了这段难得的经历,也打磨了我们睁眼看世界看人生时,要明显坚硬一些、敏感一些的神经。

约翰·列侬说过:“所有你乐于挥霍的时间都不能算作浪费。”是的是的,对于我们来说,中学时代的矿山生活体验,让我们过早地接触了靠劳动支撑生活的现实社会,因之而损失了原本宝贵的一点求学光阴,但谁又能否认我们在失去的同时又获益良多呢?祸福得失相依,就不能说是浪费时间,甚至不能算是挥霍。当年,是我们纯真的热情,丰沛的动力,支撑我们共同度过这段特殊经历。相信它还会在其后我们各自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特别是那些关键节点时,有意无意地出现,宣示它的存在感。

论起来,我的煤矿生涯,并非我的终身职业,更无关我的生计前途,仅仅是蜻蜓点水般的“学工劳动”体验而已,而且凭良心说条件不算太艰苦,劳动强度也不算太大,可是,它作为我少年时代的一段难忘经历,早已凿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明明很遥远却仿佛是最近的沉淀,时不时地会泛上心头,足堪回味。这样的情景,总是再现于四季更迭时,参差着生命长河中的痛楚与欢娱。这样的情景再现,又多半在夜深人静之时上演,是不是只有这沉沉黑夜,才更有利于感受和包容那些触手可及的珍爱与痛惜呢?帕慕克曾经在他的《新人生》中文版序言里,期待亲爱的中国读者能够进入书中,了解并喜爱书中的角色,与他们一起观赏景色,一起幻想往昔,一起体会挚爱。我想我是在无意间达成了他的期待,只不过我读的不是一册小札,而是一本大书,一本少年时代体验煤矿生活的旧书。有了这么真切丰满的生活体验,夫复何求?

最爱向晚时分,可以平静安坐,可以放松浅眠,可以怀念和享受岁月中无尽的深情挚爱、日常生活中熟稔的周遭景色,可以放松地回溯往昔那一点点、一段段的美好点滴,甚至肆无忌惮地浸淫其中。这样的时刻,总让我身心放松,油然产生某种形似幻觉,实则真切无比的美好感觉,我想我真是沉醉其中了。要不,我怎么会总在某些个幽幽的梦境里,扑面遇见伙伴们劳动时的张张黑魆魆的花脸呢?那一个个日升月落的日子里,那群让煤灰给熏得乌黑的少年,一出汗,用衣袖随意一抹脸,甚至用手心擦一把,虽然擦了汗,花脸上却显出横七竖八的条纹,与闪着光芒的双眼混搭在同一张小脸上,煞是怪异。起初同学间还会相互调侃一番,傻笑着,可不用多久,你、我、大家全成一个模样,单看脸,甚至分不清男生女生。

于是,我会在梦中突然笑醒。

选自2020年《花城》第6期

责任编辑:许泽红

作者简介

张林华,浙江省德清县人,华南师大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发表于《花城》《江南》《作家》等报刊,并为《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等报刊转载,二十余次入选各类散文、杂文优秀作品年度精选集。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中国杂文学会鲁迅杂文奖”金奖、“郦道元全国山水散文大赛”金奖等奖项。

《花城》2020年第6期 目录

中篇小说

说部黄昏 / 吕新

四篇侠 / 邱华栋

短篇小说

小一号的岛屿 / 庞羽

越界 / 李苇子

传说 / 赵小蕾

花城关注

本期关键词:树洞

关于南京的回忆 / 张惠雯

咪咪花生 / 文珍

本期点评:“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

诗歌

影子的时代(六首) / 虹影

在异乡梦见双亲(五首) / 马永波

诗一束 / 张晓雪 廖伟棠 严彬 风言 石才夫

散文随笔

弄堂记忆:六十年代末屑 / 陈东东

村庄凶猛——我的1980年代 / 玄武

黑金 / 张林华

花城译介

栏目主持人:高兴

爱恋中的佩索阿——佩索阿情书选 /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姚风 译

思无止境

小津安二郎电影及战后日本 / 赵荔红

纪录片

《花城》是年轻作家慈祥的姑奶奶 / 毕飞宇 温晨(导演)

域外视角

在黑暗中看见最亮的光:文学史上那些失明作家 / 赵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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