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三个最重要的仪式:毕业礼、婚礼和葬礼。而其中最具“告别与迎新”意味的,便是青少年时期每个人都会亲身经历的毕业礼。我们对毕业赋予的期待,也是对人生赋予的期待。期待一种全新的改变,告别旧的学历、旧的环境和生活,甚至社会地位与阶层。踏出校园的大门,意味着崭新的未来即将铺展开来。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毕业,都意味着一个充满无限可能、越走越远的人生。
摄影师 Brenda Ann Kenneally 最近坐在她位于布鲁克林的家中,回忆起很久以前,在纽约州北部特洛伊小镇中的一个女孩。和镇上大多年轻人一样,她出生在贫困家庭,父亲是酒鬼并早已离家出走,母亲多年卧床,女孩还没进入社会,就已进入当地少管所的密切关注名单。12岁与一名年龄较大的男孩发生关系;14岁怀孕、堕胎、沉浸在毒品中……毕业与否对她来说,并没有实质意义。看起来她处在一个无法摆脱的环境和贫困人生的循环中,但她做到了。这个女孩就是 Brenda。“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是毒瘾者和罪犯。”她说“我一直想摆脱周围这些人,每次和他们作斗争,母亲都会打电话给警察。但我记得有一次,一位警官悄悄告诉我:‘你必须离开这里,周遭的人和事会让你陷入困境变得跟他们一样。’”于是16岁那年,Brenda 便一去不回头。“幸好当初离家出走,否则我就会像现在自己镜头下的这些特洛伊女孩一样。”
2002年一次偶然的机会,Brenda 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为《纽约时报》拍摄一个名为“监狱是他们家”的专题。镜头下的这些问题少年让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于是便有了“特洛伊少女”这个摄影项目。她从没想过,重回故土,视线便无法再离开。后来这些图像集结成册,被《时代周刊》评为“2018值得关注的25本摄影书”之一。它对几个在特洛伊相互关联的家庭中的女孩进行了长达十四年的记录。这本书视角深入,仿佛将读者带入了这些贫困女孩的的亲密关系中:她们上学、毕业或退学、吸毒、未成年发生性关系、意外怀孕、生子…而拥有问题家长的他们的下一代再次成为问题少年,周而复始。照片中的人物并没有经历战火或是灾难,他们只是在生活——一个看起来双目无神的孩子在厨房里拿着空杯子等待咖啡;一位名叫 Kayla 的年轻女子一边哄着婴儿一边叼着烟;一群无所事事的高中生在学校和少管所间游走;几个早孕的少女躺在床上,仿佛已经被命运诅咒不得翻身;一个无家可归的肥胖少年躺在收容所的床垫上……学校、少管所和特洛伊这个破败城市,塑造了 Brenda 年少时对这个世界的观感。
她和镜头下的人物一起,在特洛伊重走成长路,读者也在见证着这些女孩长达十多年的成长中,分享了相同的对毕业后未来的茫然。她们无助,但已麻木——然而,她们也保留着自己的尊严和独立性。这种细致而深入的视野,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在怀孕、分手、犯瘾、抚育孩子、挣扎生计中,人性和感情也在串联着书中人物。而 Brenda,既是记录者,也是被记录的“美国脱贫”主题本身。
特洛伊是一个“后工业城市”,也是纽约州一块早就被遗忘的土地。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产业外流导致特洛伊失去了其工业支柱和经济收入。如同凋敝的中国东北地区,在寒冬中寻求产业转型一样,这里遍布着被遗弃的工厂和生活在贫困线下的百姓。
根据美国2017年人口普查,有3970万人生活在贫困中,达12.3%,且贫富悬殊严重。去年BBC中文网对此进行了一番解读:美国最富有的5%的家庭,在2013年持有大约62.5%的美国资产。他们的财富几乎是美国中产家庭的91倍,更别提和贫苦家庭比较,在全世界18个最发达国家中差距最大。而美国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所有的参与国里,青年贫困率最高,且监禁率也是最高的。可见国家越发达,不代表年轻人的未来越有希望。Brenda 站在“亲近的第三者”这个角度,以镜头拥抱了这个社区的创伤,同时也抽离地去批判与呈现社会不公带给特洛伊年轻人的巨大影响。
在Brenda的作品中,主人公常常是与一大堆廉价的食物,或者廉价的一次性包装盒等等出现在同一帧中。那些鲜艳、色彩刺眼的消费品——看起来甜到发腻的蛋糕、沃尔玛里廉价的促销衣物,大型工厂制造出来的色素染好的糖果和食物——是她作品中一个颇为恒久与刺眼的意象。
许多艺术家都在批判当代消费主义,而在 Brenda 的镜头下,那些生活在特洛伊的贫穷的人们,就像那些廉价而易变质的消费品一样,内化了那种“即时的满足感”。“这样的即时的满足感,充满了塑料般的廉价,而且,它们在急速贬值。就像是特洛伊城市里贫穷社区的人们的生活方式一样,他们使用的物品也没有‘固有价值’。”Brenda 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你见过美国杂志20世纪50年代的关于厨房的广告吗?穿着漂亮裙子的白人主妇们站在一些闪亮的小消费电器旁边,厨房窗明几净。”在她看来,现在的消费主义如这种20世纪50年代杂志广告中贩卖的虚假意识形态一样,都是通过看似闪闪发亮、彩色而美好的消费品,试图去让人们满足于把自我困在虚幻而有限的空间中。用商品带给人们的当下满足(instant gratification)去粉饰更加严重而长久的问题。
在她的作品中,厨房、食物和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张力。一张“少女庆祝生日”照片中,女主角眼神茫然地俯卧在餐桌上。蛋糕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旁边粉色的塑料缎带反射着廉价光芒。桌子上堆满了廉价食物和一次性用具,在蛋糕旁边,两把玩具枪被扔在桌子上。武器、蛋糕、食物和人组合在一起,释放出了矛盾的信息。这种极为复杂的视觉对比恰好说明了对于“商品——人——符号”这种三元关系的否定:它们可以在同一幅照片中出现,但是蛋糕、绚丽的塑料绑带和枪所意味的死亡和暴力是相辅相成的。看似富有活力的色彩冲击让身在其中的年轻人更加凄凉和绝望。
有多少特洛伊女孩,能像 Brenda 一样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动性?一个生于斯的人是否有资本、有想法逃离特洛伊这样被遗弃的荒野?更确切地说,打破阶级不公平?“几乎不可能,这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她说。但“特洛伊少女”项目还在继续,除了拍摄,Brenda还定期和问题女孩们一起搞Work Shop让她们制作剪贴簿,帮助她们思考自己的生活和离开校园后的选择。
“我希望你们能像我一样,无论如何,都热爱着这些家乡的年轻人。”最后她说道。我们来自哪里,就像时代给予我们每个人那些不一样的命题,早就留存在血液中,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但我们能走多远,是否可以推开世界的大门,却由自己决定。每个走出校园的人,都有他需要离开的“家”。敢于打破既定的模式,才能迈向比遥远更远的地方,做到真正地从过去里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