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孟会缘
编辑/ 温之周
“如果三天内笔趣阁消失了，小心你家玻璃！”
4月22日，当锌刻度发布了一篇名为《网络版权时代的阵痛：“笔趣阁们”因何猖狂？》调查报道之后，在文章某发布平台下的留言区，迎来了一波笔趣阁粉丝的冲击。
锌刻度在上述调查中指出，网文领域被盗版围困多年的窘状，却没想到在留言区里，明知“笔趣阁”们是盗版，绝大多数的读者却依然力挺。
时间过去半个多月，“笔趣阁们”与正版平台各自安好，锌刻度与读者也相安无事。
但我们跟读者和创作者都聊了聊，发现了他们力挺笔趣阁的真实原因……
用月收入的五分之一去看小说，日子还过不过了？
“作者好像越来越能水数字了，每个故事开场几章的情节设定都很吸引人，可我总感觉越读越无趣了。”
“我能理解你的看法，虽然每次作者更新的章节字数超多，但细细一看其实故事进展很慢，絮絮叨叨一大堆的总是些日常琐碎小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
在豆瓣小组看到关于《敛财人生》的讨论时，陈方琦与大家感受类似，“虽然同系列已经写到第三本，但我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日夜期盼，守着时间等作者更新了。”
自从2017年在晋江文学城发现了这本慢穿文（通常指主角穿越到漫画、小说、影视、原创等世界之后慢慢发展的故事），陈方琦迅速被其设定吸引入坑，不过彼时，她都是在盗文网站上追更。
“整篇文除了最开始的两个世界背景来自影视小说，之后的背景设定都是作者原创的，我觉得作者还是很有诚意，每章字数很多。”通常，发表于晋江的小说在连载时都是采用单章订阅和打赏模式，想要在正版平台追更的读者可以不打赏，直接付费订阅正文。
但在平台如此付费模式下，作者的拳拳诚意就变成了陈方琦购买正版的阻碍，“字数多了，一章就需要花两到三毛钱，每个世界背景短则七八十章，长则一百多章，算下来我看完一个小故事就得花二三十或三四十元钱。”
用陈方琦的话来说，这已经相当于去书店购买一本实体书了。再加上对于陈方琦这种网文老读者而言，同时追更多部网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全都在官方平台花钱订阅正版，叠加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虽然陈方琦也可以选择包月服务，但包月之后也只能看包月书库中的小说，如果想看的文并不在其中，那么仍旧需要单独订阅。
更何况，陈方琦认为，能出版放到书店贩卖的书，至少大部分是经过编辑这种专业人士检验过的，质量还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证，“鉴别网文好不好完全靠读者自己，就怕买着买着遇到作者断更、文章烂尾、被网站下架......《敛财人生》系列就是这样，质量高开低走，反正第三部看着看着我就没追了。”
因此，陈方琦更倾向于先在盗文网站看文，然后在确定文章正版值得自己购买的情况下，再去正版网站购买正版章节以示对作者的支持。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在《敛财人生》及其同系列第二部《敛财人生之新征程》完结后，陈方琦充了两百多块钱买下了部分自己喜爱的章节，“本来想买全文，但这两本书加起来总共一千三百多万字，可能得花五六百块钱。不是不想为作者付出的劳动买单，我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四千多元，买本网文就花掉超过10%，未免也太夸张了。”
锌刻度与不少读者交流之后发现，觉得购买网文太贵、消费不起的读者不在少数。像陈方琦这样具有固定阅读习惯的读者，对网文有一个流传甚广的定义——“快餐文学”。顾名思义，已经习惯于快速化阅读的他们，看网文的速度远超一般用户，同时追更好几部小说亦是寻常。
其中，有位读者还向锌刻度展示了他的网文书架，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大概新增了70多本书，而这些书的字数大都在五十到一百万字，按字数来算一本就要几十甚至上百元，如果是买正版小说，相当于每月就要在付费阅读这项消费中支出成百上千元。
众所周知，成年人的生活必然不可能只有娱乐消费，或许还有房租、水电、交通、社交等多方面的支出，以这位读者每月五千多的固定工资，的确负担不起这笔高达五分之一工资的娱乐消费。
在《敛财人生》被人举报涉嫌抄袭，进而被网站封锁下架之后，陈方琦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当初因为心疼钱没有买下全文，“不然损失就更大了，完结之后还能被下架我也是服气的。”
当然，因为文章被网站锁定，买正版也是为了时刻拿出来再品读一番的陈方琦，理所应当地找到了晋江客服询问相关解决措施，却没想到会被客服以“耐心等待作者修改及平台审核完毕”的借口搪塞，“真是很好笑，我现在去盗文网站都能看到全文，在正版平台花了钱却连售后都不能保证？”
陈方琦觉得很是不满，因为客服告诉她，虚拟货币在消费之后并不支持退还服务。面对这种情况，客服还告诉陈方琦，读者只有等待原文修改并审核完毕再放出来，而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帮忙转达读者的反馈给作者。
正版平台糟糕的售后体验让陈方琦无奈，“平台哪怕给作者规定一个整改期限也好啊，这头作者还在每天更新新书，哪还有时间去修改旧文？改不完就放不出来，买正版的钱也白白打了水漂，早知道我还不如在盗文网站看完就算了，盗版还有txt文件可以存档，比这些平台靠谱多了。”
被买断版权后，一年的笔耕不辍只换回2万元
网文作者熬出头需要多久？有人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作者，注定熬不出头。”
也有人说，“签约率5%，签约后上架率依然是5%，上架后完本率再一次5%，完本后熬出头的人大概5%。”
还有人说，“能坚持到出头的只是极其稀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只坚持了半年、一年、三年、五年......然后退出。期间，他们可能会扑了一本又一本，依然不知道自己会在第几本成功。”
更有人说，“靠坚持熬出头也很难，毕竟稿费月入上万、十万、百万的人十分稀有，或许等时间积累得足够了，他们才会发现，熬到最后也只是混个月入三千罢了。”
面对这个众说纷纭的命题，网文爱好者周洲在大学期间进行了亲身实践。
与很多激情入行的新人作者一样，摆在满腹热诚的周洲前面的第一道难题，是要挑选一个足够适合新人入驻的平台。
有网文前辈告诉周洲，挑选驻站平台之前，最好先针对各大平台的实际情况做做功课。比如，起点、晋江这一类平台，虽然流量很大但名家太多，除非新人实力远超常人，否则最好先避开不选。
在稍次一些的平台里，其用户偏好也有所不同，写玄幻、奇幻、都市、科幻、仙侠一类，可以选纵横中文网、17k小说网、阿里文学等，写言情、耽美、二次元一类，则可以选红袖添香、潇湘书院、四月天等。
再三对比之后，周洲选择在阿里文学试水，“刚开始的时候心态还是很佛系，每天也就写个两三千字，写着写着慢慢也积累了一些读者。”
本来也没抱着能一书封神的希望，只是打算在这个平台先熟悉一下网文写作流程的周洲，在接到编辑找他寻求签约的信息时十分高兴，“没想到写的第一本书就能签约，也算是对我的一种鼓励了。”
入行之前，周洲就知道网文作者的稿酬称得上是标准的金字塔模式。
据他观察，呆在塔尖的头部作者，那些常年在大平台畅销榜前五的大神，估计稿费能够探一下月入百万的门槛。位居塔中间的腰部作者，例如能够上畅销榜的作品，其作者收入一个月大致能够过万。而更多身处塔底的作者，其略显惨淡的数据之下，订阅收入可能还够不上平台下发的全勤奖（起点全勤1500元）。
编辑与周洲谈的并非上述分成模式，而是一口价直接买断，“纠结了一下我就答应了，这本书后续的成绩我自己说不好，不知道能追更到最后读者有多少，关键是编辑也没给我其他选项，或许他们自己也提前评估了一下这本书的价值，所以才提的买断。”
花费一年多的时间，周洲才顺利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网文小说写完，也从编辑手里拿到了自己辛苦付出的回报——23780元。
也就是说，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对每一位读者来说，按字数付费可能需要花几十块钱去订阅全文，但在平台买断的情况下，总共只为新人作家周洲换来了两万多元的稿费。
在毕业找到工作后，周洲放弃了继续写网文的打算。
一方面是因为从自身经历出发，他亲身验证了网文行业“贵在坚持却不保出头”的残酷现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稳定工资和不稳定稿费之间的明显对比，让他情不自禁选择了前者，“这一本能让平台买断，不代表下一本也能被买断，再说买断写文赚得也不多，如果是订阅，也是看质量来说话，这个谁也保证不了。”
网文行业高薪厚禄，读者的花费全都给了作者？可实际能达到顶尖收入水平的作者只是极少数，剩下更大的作者群体，一部分是靠数据分成和平台低保过活，另一部分则与平台做了一锤子买卖。
天蚕土豆、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等知名度极高的网文大神，其作品与平台的签约形式必然和周洲之类底层作家天差地别。
以周洲为例，在与平台合作时只有编辑给出的“买断”这一个选项，话语权可以说是完全掌握在平台手中，此时平台或许会如周洲猜测的那样，提前对其作品进行评估，而作者却并不清楚衡量自己作品的标准是什么，想合作就只能服从平台给出的条件。
但网文大神们与平台签订的合作条约则要优厚很多，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大神作者的名气，平台不得不将一部分话语权让渡给他们，以防止他们被竞品平台挖角，因为大神作者自带的流量，有力的订阅数据就是他们与平台谈签约分成的底气。
不同级别的作者，他们与平台的合作方式因其影响力大小而有所不同，就导致除大神之外的大部分作者群体能拿到的稿费，并不像外界想象得那么多。网文大神终究只是凤毛麟角，更多作者仍需仰平台鼻息而活。但从网文收费模式上来看，平台对待他们的作品倒是一视同仁，基本都是按章订阅、以字数付费。
或许，赚得盆满钵满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些用付费订阅模式收割读者的正版平台。
等到周洲再次以读者的身份进入网文领域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那本原本只发表于一个平台的处女作，已经散布于好几个主流读书渠道，但此时这本书为这些渠道商带来的收益，跟他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正版价高、低质率高、无售后成盗版猖獗的根本原因
在《网络版权时代的阵痛：“笔趣阁们”因何猖狂？》一文的评论区里，部分用户的回复，颇有意思。
“我3000+的收入，看书就要1000+，不吃不喝了？所以找盗版。”
“我看书的数量速度，不是吹的，正版会让我破产。”
“我买了挺多的电子书，可是404后书不是我的了，为啥要充钱？”
“从来都是看盗版，不是不支持正版，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水字数的现象太普遍，二是虎头蛇尾、烂尾的太多，三是贵。”
......
按照上述留言的反馈，锌刻度发现将用户推向盗版的最大两个因素，就是正版价格高，以及售后服务得不到有力的保障。
首先来看价格。
在由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相关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月收入在2001-5000元的网民群体占比为32.7%，月收入在5000元以上网民群体占比为29.3%，有收入但月收入在1000元以下网民占15.3%。
也就是说，在作为网文主要消费群体的网民中，有近4成网民月收入在2000元以下，仅有三成网民月收入在5000元以上。就像陈方琦在晋江的糟糕体验，买一本上百万字的网文就需要上百元钱，月入五千的她，以及工资水平在她之下的那些用户，靠工资买得起几本正版网文？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不少读者告诉锌刻度，或许是稿费按字数来算已经成为网文平台收费的主要方式，现在各大平台的网文小说都有越写越长的趋势，“几年前，在晋江上字数在二三十万的小说很普遍，现在基本都是几十万字往上走了，甚至快穿、玄幻、仙侠这些特定题材，基本都在百万字以上。”
面对这种情况，无奈的是，网文行业发展这么多年，收费模式一直如此。尽管平台们如今已经探索出将网文通过影视、动漫、游戏、出版等方式，实现IP价值最大化的一条康庄大道，在针对用户的商业模式方面，单本付费阅读依然是大头。
一位读者感叹，“除非与音乐、视频一样，实行会员制，再加上读者打赏制，双管齐下，否则......”
再来看用户权益保障。
一般在网文平台消费时，用户需要先花钱购买平台特有的虚拟货币，然后再使用虚拟货币进行订阅或打赏。此时，虚拟币可以视作用户付费购买的产品，当小说遭遇封锁、下架这样的问题，平台有义务保障用户的权益。
“虚拟货币法律现在也认可具有财产属性。”重庆佳昂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副主任律师赵凌飞告诉锌刻度，“只要能够反映出它的财产属性，那么就是消费者花钱买的服务，平台运营商就必须对消费者承担责任。”
根据陈方琦所说和部分用户留言，实际上，现在很多网文平台并不能做到售后服务的有力保障，比如晋江并不支持虚拟货币消费的退款服务。如此一来，维权就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因为平台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那就只能依靠相关部门及法律。
对于如何维权，赵凌飞律师建议，可以看一下网文平台的运营商是什么公司，然后向当地的消费者协会先投诉，如果投诉不行，也可以起诉平台运营商。
这并不简单。陈方琦认为，以这种方式维权非常劳心劳力，“我花一两百买一本网络小说，现在它封锁了我看不了，还得我自己花时间费精力去协商、调解、诉讼......说实话数额这么小，维权这么麻烦，我是不想做的。”
从上述情况就能看出，正版平台在价格方面的考量和售后服务的欠缺，与用户消费行为息息相关，对比盗文网站，其在两方面可以说都不具备优势。那么消费者之所以选择盗文网站，大力维护盗版商就找到了理由。
或许，盗版猖獗是在警示正版平台们，是否是你们高昂的单本付费模式让读者望而却步？是否是你们有缺陷的售后服务让读者心生抗拒？是否改变自己迎合用户需求已迫在眉睫......
（陈方琦、周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