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登的苦林。
作者简介：阿登的苦林，山东人，喜欢二战及冷战军事，尤其是太平洋战争、苏德战争和冷战武器装备，曾在“空军之翼”等网站发表过若干文章。
中国人如何“击退”了一艘巡洋舰？
“伦敦”号是艘万吨级的现代化重巡洋舰，舰上的装甲足以抵御解放军炮火的射击：在炮战中，其舰体装甲带抵挡住了多次打击。不过，还要考虑到的一大因素是，当时双方的交战距离大致在2000码（1828米）左右。
“伦敦”号在压制岸上的炮兵阵地方面表现出色，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岸上的解放军炮兵可以准确命中舰上装甲防护薄弱的部位。军舰上的装甲并不是平均分布的，也就是说，“伦敦”号的主装甲带和炮塔被保护得很好，而对其他舱室的保护就要差一些。大量小口径炮弹命中无装甲保护部位造成的累加破坏效应非常显著（这种伤害在较远的距离上根本不会发生）。
图13.“伦敦”号重巡洋舰在炮战中留下的弹痕和战损
炮战中间，“伦敦”号的主炮塔一度需要依赖自身的观瞄设备开火，因为舰上中央火控室里的火控军官已经倒下，但致命的一击是使舰桥内的前罗盘/操舵平台失效。这就要求所有的转舵工作——在炮火中、在高速行驶中、在障碍物遍布的河道中的转舵工作都只能在后部的操舵室进行，而从后部操舵室的位置是看不到前方的。对“伦敦”号来说，此时继续前进已经非常不安全，因为继续前进面临着搁浅的风险。
谈判
由于无法安全驶出，并且人们觉得开展进一步的救援行动已不现实，那么对克仁斯少校来说，剩下的唯一选项就是尝试着谈判了。很快，便开始了与解放军方面一系列冗长的外交谈判。事实证明，解放军是很难对付的。通过他们的代表康矛召上校（译者注：康矛召时任第三野战军特种兵纵队炮兵第三团政委，为适应外事谈判的惯例，上级特临时授予其上校军衔），解放军方面要求英方为“紫石英”号沿长江航行的行为道歉。然而，道歉的承诺不是克仁斯少校这一级别的人物所能作出的，上级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图14.约翰·克仁斯少校被派往深陷困境的“紫石英”号，接替在之前炮战中被打死的伯纳德·斯金勒少校担任舰长
解放军方面不妥协、不让步的动机依然是个谜。这是不是想给数十年来秉持字面意义上“炮舰外交”的外国人一个教训？抑或是向帝国主义国家树立一个意识形态领域的案例，还是仅仅为了宣称“我们现在当家作主”了？事实就是，在紧张而又正式的氛围里，双方前前后后进行了多达十九轮会晤，却没取得什么像样的成果。
“紫石英”号仍处在困境中，舰上的补给正逐渐见底，解放军方面却一直在阻止合乎情理的补给活动。事态已经很明显了：这艘船迟早都要抓住机会尝试逃跑。在尽其所能的情况下，舰上的日常补给品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舰上的一座厨房尚完好，已经缩减了口粮份量的舰员们吃上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就维持健康和士气来说，保证均衡的饮食是绝对有必要的。舰上的补给品暂时还算充足，可以从当地的小商贩那里获得新鲜水果、鸡蛋和蔬菜，尽管价格高得离谱。
幸运的是，当时“紫石英”号上带着大把现钞（这些钱原本要运往英国大使馆）。尽管如此，还是出现了不少“以货易货”的情况，海军补给品和海军被服都是颇有价值的交换物。一项大大鼓舞了士气的举措是，舰上的朗姆酒供应充足，而且每天都供应且未中断。饶是如此，当时间进入7月份后，舰员们还是陷入了被迫削减每天口粮的境地。淡水的配给制被强制推行，而更让人头疼的是要想方设法地节省燃油，因为代理舰长克仁斯少校必须保留足够多的燃油，这样才能在机会出现时把军舰开往上海。于是他下令，严格限制对舰上燃油的消耗。舰上的空调被关闭，结果导致舰上的环境变得严重闷热不适；舰上的灯光也被降到了最低限度。不过，保证电池充满电是绝对有必要的，因为这样才能维持无线发报机正常运转。
图15.由于全世界都在报道“紫石英”号的处境，一时间竟使这艘军舰成了“国际知名人士”
夜幕下的突围
从解放军方面的态度可以很明确地看出，他们不会允许“紫石英”号从其泊位上溜走。克仁斯少校决定，他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走完这段长达104英里的逃亡之路，并开始着手制订计划。
需要考虑的一大重要因素是确保“紫石英”号具有尽可能好的适航性，这就需要把这艘护卫舰身上穿出的窟窿全堵上。在受困期间擢升为少校的乔治·斯特莱恩（George Strain，他也是搁浅停泊期间舰上仅有的四名军官之一）被委以领导舰上损管工作的重任。为此，他还收获了一枚员佐勋章（大英帝国勋章的第五级）。舰上的损管分队用吊床包裹被套堵塞水线上的窟窿，并用木材加固支撑。
图16.“紫石英”号舰员用吊床和被单做成的堵漏“补丁”，用来堵住舰体上的一处窟窿
克仁斯对他的突围计划一直严加保密。他通过无线电将其意图告知了远东舰队司令，但对其手下的军官和舰上的高级别舰员，则只是在7月30日进行了简要通告。起初，克仁斯打算在最上甲板铺上漆成黑色的帆布，并在舰体表面白色的地方刷漆，以此改变“紫石英”号的外观，他计划在晚上10点整开船。为此，他甚至下令在锚链上涂油，以便能悄无声息地起锚，从而避免这艘船开动时发出任何声响。
突围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一朵云团似乎正要从月亮前面飘过。就在克仁斯舰长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时，突然驶来了一艘名为“江陵解放”号的民船，这艘长江渡轮全船上下可谓灯火通明，正拉着一船旅客向长江下游驶去。对克仁斯来说，这无异于天赐良机，他立刻下令，让“紫石英”号趁着“江陵解放”号驶来的同时拔锚启航，将后者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因为岸边的炮手们在这种情况下开火就很容易造成误伤。接着，“紫石英”号跟在“江陵解放”号的尾流后面，正好让后者给自己带路，因为军舰上的海图有限，这段长江航道上也没有引航浮标。
图17.美国传奇海洋画家蒙塔古·道森（Montague Dawson）的作品《“紫石英”号突破长江困境》，前面那艘船似为客轮“江陵解放”号
船只夜间在江河上顺流而下会遇到各种问题，尤其是在舰上堪用的导航设备仅剩一台回声测深仪的情况下。这台仪器非常可靠，能有效提示军舰何时驶入深水区：航行期间的最低读数仅为龙骨下3英寻（约合5.5米）。航行途中，岸上曾一度向“江陵解放”号上空发射照明弹，“江陵解放”号对此予以鸣笛回应。“紫石英”号上空也被发射照明弹，但未作出回应。突然，“紫石英”号前方出现了一艘小船，这艘小船显然是为防备“紫石英”号逃跑而有意安置在那里的。“紫石英”号向那艘小船开火，但未击中，炮弹朝岸上解放军炮兵阵地的方向飞了过去。
图18.从长江逃脱后抵达英国皇家海军位于香港的修船厂的“紫石英”号
顷刻间，“紫石英”号就遭到岸上四处炮兵阵地的射击，紧邻舰首的后部和舰中部的水线以上部位被击中。克仁斯舰长下令不顾一切地全速前进，避开射击火网，同时指示轮机舱制造黑烟干扰岸上的射击。惊慌失措的“江陵解放”号船长调头朝北岸驶去，同时不停地拉响汽笛。当“紫石英”号全速驶离时，克仁斯舰长向舰尾方向望去，只见“江陵解放”号在岸上炮火的射击下燃起大火。后来，解放军新闻机构还对外广播了“紫石英”号撞沉“江陵解放”号客轮的新闻稿。
此时，“紫石英”号又面临着新的困境：它必须穿过江阴一带水域的沉船封锁线，这些沉船是在1937年为阻止日军溯长江而上发动入侵而有意沉在那里的。这一带原本有两个闪烁的浮标，两个浮标中间是可以通行的航道，但此时只有一个浮标发光。克仁斯舰长此刻面临着艰深的抉择：究竟该从浮标哪一边通过？一旦选错，可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幸运的是，他选择了正确的方向。
畅饮美酒
7月31日凌晨两点前，“紫石英”号逃往上海的航程已行驶过半，但还远远称不上是胜券在握。在该舰驶入大海之前，还要经过可怕的吴淞要塞与宝山要塞，预计该舰在这两座要塞处将遭到更猛烈的火力射击。“紫石英”号行驶时，探照灯的光柱不断在江面上扫过，该舰两次被探照灯的光柱捕捉到，但并未遭到火力射击。
此时，舰上的燃油仅够勉强驶完航程所用，好在“和谐”号驱逐舰（HMS Concord）正等在长江口外接应，并为“紫石英”号补充了燃油，还用一批新水兵换下了后者上那些筋疲力尽的家伙。“紫石英”号的遭遇已经成了国际新闻，很快，这艘军舰就驶入长江口外的宽阔水域。该舰随即拍发了那封著名的电报：“在吴淞口以南重新加入舰队，无战损、无伤亡，天佑吾王！”
图19.从长江逃出生天并重新加入舰队后，“牙买加”号轻巡洋舰（HMS Jamaica）的舰员正在向受伤的“紫石英”号呐喊欢呼
随即，该舰收到了一封来自乔治六世国王的祝贺电报：“请向‘紫石英’号的舰长和舰员转达我衷心的祝贺，祝贺他们为重新加入舰队所做的大胆尝试。我对舰上所有人员的勇气、技能和决心表示最崇高的敬意。请畅饮美酒吧！”
克仁斯少校事后报告说：“甲板下的舰员，尤其是年轻人的勇气可嘉。轮机舱温度非常高，且无救生设备；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从舰桥获得稳定的信息流。那些在上一次战争初期曾在甲板下工作过的人对等待的压力深有体会。”
1949年8月5日，克仁斯少校被授予杰出服役勋章，以表彰他拯救“紫石英”号的壮举。通过在长时间的考验中将舰员们团结在一起，克仁斯少校证明了自己的领导能力。他有决心制订这样一个计划，即在夜深人静时，让“紫石英”号摆脱搁浅状态，并用最少的导航设备把这艘船开到下游。这是一项相当了不起的航海壮举。
图20.1949年11月1日，大批民众前往德文波特海军基地，欢迎“紫石英”号回家，前方是“前卫”号战列舰（HMS Vanguard）
关于“和谐”号的争议
关于“和谐”号驱逐舰在“紫石英”号受困期间的所作所为，仍存在较多的争议。当“紫石英”号踏上其逃亡之旅时，“和谐”号接到命令，冒着可能发生交火、搁浅和撞上水雷的风险溯江而上，在“紫石英”号通过吴淞要塞时为其提供掩护。“和谐”号在往上游行驶途中遭到一艘炮艇的拦截并被要求停船，其间，“和谐”号曾被短暂地默许继续行驶，但在炮艇离开后又被拒绝继续行驶。此时，“和谐”号已经驶过吴淞要塞，在岸炮的射程之内下锚停泊，可能就位于岸上新设的炮兵阵地下方，舰员们知道自己有卷入冲突并被迫开火还击的可能。
一俟“紫石英”号和“和谐”号这两艘船都驶出长江后，尚在南京的英国大使拉尔夫·史蒂文森（Ralph Stevenson）就立刻联系了英国外交部、英国远东舰队司令部和地区大使馆，其在电报中称：“不应该，重复一遍，不应该宣传‘和谐’号进入中国领土水域的事实……如果能在公开声明中强调‘紫石英’号的逃出生天是舰长的主动行为，其逃跑计划并未向我们任何人透露，那么也许会减轻共产党统治区内的英国人社区可能受到的影响。”
图21.“和谐”号驱逐舰（R63），属C级，1946年12月20日服役，长110.57 米，宽10.90米，吃水3.58米，标准排水量1915吨，满载排水量2585吨，最大航速36节，航程4675海里/20节，主要装备四门114毫米火炮和两座四联装533毫米鱼雷发射管，舰员186人
2013年7月，英国下院议员格拉汉姆·莫里斯（Graham Morrice）在下议院提出了这一问题，他说：“‘和谐’号驶入长江以支援‘紫石英’号的事实已被否认，在这种情况下，‘和谐’号所面临的生命和安全风险大大超出了武装人员通常所能承受的范围。”他推动“未被认可的英雄”的工作得到了认可，他还补充说：“扬子江事件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担心这似乎是在掩盖真相。”
要求“和谐”号舰员像其他事件亲历者一样获得“扬子江1949”纪念章的呼声是基于“他们面临着同样风险”的论点。不过，英国政府的立场仍然是，虽然承认“和谐”号驱逐舰舰员在支援“紫石英”号时的英勇表现，但仍认为“和谐”号从未参加战斗。
英勇事迹
“紫石英”号的舰员们被视为英雄，但有一个人的表现尤为突出，他就是前文提到过的无线电报务员杰克·法兰西。他几乎连续不断地值了101天的更，无论何时来电报，他都做好了接收的准备；为此，他只得尽可能地挤出时间来睡觉——他根本离不开他那位于狭窄而闷热的无线电报舱的战位。他一直靠服用苯丙胺片和吃番茄酱沙丁鱼三明治来保持清醒，其中后者是他的最爱。法兰西报务员因其献身精神而被授予一枚杰出服役勋章，颁奖词中写道：“在安排他休息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单枪匹马、不眠不休，准确而迅速地接收和拍发重要的无线电报。”
图22.接受完乔治六世国王授予的表彰其勇气的勋章后，“紫石英”号的舰员列队走过白金汉宫的大门
在上议院，第一海军大臣霍尔子爵发表了这样的讲话：“毫无疑问，当所有事实水落石出时，还会有许多其他英勇和奉献的事例被昭示天下。但是，我们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紫石英’号上的全体舰员的壮举是无与伦比的，尽管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是第一次在炮火中参加战斗的年轻水兵。我们已经有报告称，海军人员和海军陆战队员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然坚守岗位达二十四小时，还有人拒绝接受治疗，直到他们认为情况得到了妥善处理为止——他们把任务看得比治伤更重要。我还听说，在‘伦敦’号和‘黑天鹅’号上，当准备挑选志愿者空运到‘紫石英’号上时，几乎出现了激烈的竞争，人们争相希望被选中去执行这项英勇的任务。”
由于“紫石英”号事件的关注度极高，因此英国人在1957年拍摄完成并上映了一部名为《扬子江突围记》（Yangtse Incident）的电影，由著名演员理查德·托德（Richard Todd）担任主演。影片的拍摄工作得到了英国皇家海军的通力合作，为此还专门将“紫石英”号从等待报废拆解的封存地拖到奥威尔河进行了静态拍摄，一艘名为“喜鹊”号（HMS Magpie）的姊妹舰被用于拍摄移动镜头。尽管整部影片略显简略，但对“紫石英”号遭岸上火力围攻的刻画相当写实。
图23.“紫石英”号与前来救援的“桑德兰”式水上飞机会合，这一幕在1957年的电影《扬子江突围记》中被再度重现（照片摄于奥威尔河上）
“紫石英”号事件一度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人们屏住呼吸，直到受困的军舰安全抵达公海为止。当“紫石英”号抵达香港时，其遍体鳞伤的照片一时间被刊登在全球各地的报纸上。尽管解放军方面拥有强大的火力，但却无法阻止这艘他们一直在严密监视的军舰出逃，英国方面也一直没有作出道歉；而无论对方如何掩饰，背后都不免透露出一股屈辱的味道。
获得勋章的舰猫上了新闻
“紫石英”号上还有一个名叫“西蒙”（Simon）的特殊英雄，它是只黑白相间的猫，于1948年3月来到舰上，当时舰员们发现它正在香港昂船洲流浪，于是把它带到了“紫石英”号上。
西蒙在最初的炮战中身受重伤，但很快就重新担负起它的“职责”：舰上的老鼠是些令人讨厌的家伙，它们不仅会偷吃舰上本就在一天天减少的食物，还会在舰员们睡觉时撕咬他们。有人说，西蒙的“武力值”是平均每天逮一只老鼠，有次还逮到一只超大号的耗子。深受西蒙恩惠的舰员们把它评为“优秀舰猫”，还为它申请到了一枚迪肯勋章，这是授予动物的最高勋章，相当于给人授予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由英国著名动物福利慈善机构“人民兽医药房”（PDSA）颁发。
图24.“紫石英”号的舰猫西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迪肯勋章的猫科动物
西蒙还出人意料地成了“社会名流”，它的爪印被收录进马来亚地区的海军将领《来访者名录》里，“紫石英”号还专门安排了一位名叫斯图尔特·赫特（Stewart Hett）的军官负责处理数以千计的粉丝来信。回到英国后，西蒙于1949年11月28日因病去世，夸张的是，他的讣告甚至还刊登在了《时代》周刊上。
数以百计的人参加了西蒙的葬礼，其中就包括“紫石英”号的舰员们。西蒙被以全套礼仪下葬，人们还专门为它设计了一个上面覆盖着英联邦国旗的灵柩。直到今天，亲历过长江炮战的“紫石英”号的舰员老兵和他们的后代仍时不时地前去西蒙的墓地祭扫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