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申堃
今年年初,导演萨拉·多萨执导的纪录片《火山挚恋》在圣丹斯电影节颇受好评,最终获得美国纪录片竞赛单元最佳剪辑奖。影片讲述了火山学家克拉夫特夫妇倾心研究火山,与百余座火山近距离接触并最终为之献身的故事。无独有偶,德国传奇电影大师沃纳·赫尔佐格今年也有一部以火山为题材的纪录片《心火:写给火山夫妇的安魂曲》(以下简称“心火”),恰好也是以克拉夫特夫妇为主人公的。虽然萨拉·多萨和赫尔佐格都以克拉夫特夫妇拍摄的大量胶片为主体进行剪辑,但二人拍出了两部风格截然不同、内容也大相径庭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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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佐格这几年不止一次与其他创作者“撞车”,《心火》算是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同样的主角、同样的结局,同样的素材。但我们其实不用为赫尔佐格担心,因为他始终有自己特别的关注点。这种关注是从创作生涯最初就一直延续下来的:赫尔佐格非常关注自然雄浑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往往可以在瞬间把人吞噬。
比如,《阿基尔,上帝的愤怒》就描绘了南美洲的土著居民如何在热带雨林的掩映下毫不费力地将一群来自西方社会的寻找“黄金之国”的殖民者消灭于无形之中。在这部影片里,土著几乎很少现身,“文明”需要对抗的不是具体的“野蛮”,而是深不可测、危机四伏的大片翡色。此后的《诺斯费拉图:夜晚的幽灵》则描绘了无可阻挡的瘟疫,展现了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自然之力,原作默片《诺斯费拉图》中那层恐怖镀膜则被赫尔佐格完全打磨干净。
与此同时,赫尔佐格也极其擅长描绘、记录人类世界中尼采意义上的“超人”。他们具有强大的自由意志,很喜欢亲近甚至挑战自然,结果当然大多数是失败,极少数与自然打成了平手。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涉及殖民主义的议题,但他较少关注制度问题和文明碰撞,而着力于描绘人本身的意志及其和自然之间的角力。比如《陆上行舟》里,一个狂人菲茨杰拉德想要把一艘轮船运过一座山,然而他战胜了山却无法战胜河,最终只能在各种意义上败北。
人类在赫尔佐格作品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莫过于另一部纪录片《希望的翅膀》。影片中,他拍摄了一位在飞机空难中大难不死的女性生物学家。而他本人几十年前差一点就登上了那架飞机,飞机失事的地点离他拍摄《阿基尔,上帝的愤怒》的片场也只几公里之遥。赫尔佐格用自己的作品序列形成了一个命运般的有趣对应:虚构中的人被丛林淹没,现实中的人则从雨林中奇迹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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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火》绝对可以归类在赫尔佐格关于人与自然关系影片的大类别框架里,而这一次主人公像之前一样,没有逃脱无比强大的自然之力。克拉夫特夫妇很难不让人想起赫尔佐格将近二十年前拍摄的另一部纪录片《灰熊人》,其中的主人公毫无道理地在灰熊发情期回到了其栖息地,最终悲剧性地命丧荒野。“火山人”和“灰熊人”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很像是一种虽未预先安排但却最终必达的宿命。赫尔佐格不一定是有意识地选择这样的人进行创作,但至少是无意识地被这样的人吸引。为了营造出一种悲壮的宿命感,赫尔佐格在处理素材时使用了大量古典宗教音乐(特别是安魂曲)以及瓦格纳的歌剧片段。
萨拉·多萨的处理则非常不同。如果说《心火》的出发点是人和自然之间极其悬殊的力量对比关系,那么《火山挚恋》的出发点则在于克拉夫特夫妻二人。影片从一开始就在讲述他们如何因为共同喜爱火山而走到一起,接着将他们描述为一对不离不弃的神仙眷侣,用很多篇幅来展现二人,尤其是丈夫莫里斯·克拉夫特的性格:幽默、不羁、行动派的冒险家。
萨拉·多萨和她的编剧们为这对火山学家赋予了很多美国主流纪录片不可或缺的“个性”和“意义”。这种赋予实际上并不来自于任何克拉夫特夫妇拍摄的火山影像,而来自于创作者对二人关系的解读。萨拉·多萨甚至单独制作了一段动画,只为配合她那段多少有点鸡汤味的画外音解说词:“在人类存在的两百万年中,两个渺小的人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生,他们热爱同一件事,那份爱让我们和地球靠得更近。”
有趣的是,赫尔佐格似乎并不这么认为,至少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在《心火》的开头部分,他似乎有意强调克拉夫特夫妇在前往日本云仙岳火山时“存在危机”的紧张关系,因为他们在是否要去另一座火山的选择上无法达成一致。这段画外音恐怕不仅仅是纪录片创作者还原真相的道德感使然,更重要的是妻子卡蒂亚的妥协终止了二人关系进一步走向恶化,却也宿命般地导向了二人的遇难,由此回到了赫尔佐格创作生涯中的一贯表达上。似乎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赫尔佐格并未就二人关系有太多展开,拒绝给他们赋予太多爱情的想象;于他而言,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是对自然产生的绝对好奇和敬畏,以及后期在此之上建立起来的人道主义立场;爱情并非可有可无,但明显处于某种从属地位。
从本质上看,萨拉·多萨和赫尔佐格的思路不同或许与制作有关,一个是由《美国国家地理》出资拍摄,另一个则为自己的兴趣和实现作者性而拍摄。前者更需要成为电视科教纪录片,寓教于乐地对火山的类型、二人的旅程以至他们的心灵之路等进行深入细致的阐释,让观众达成对人与自然的双重热爱;后者则几乎完全拒绝科普性的话语,选择直接介入影像,让克拉夫特夫妇拍摄的胶片为自己言说,让观众透过他们的眼睛,感性地认识这种所谓的“热爱”究竟为何物。当然,赫尔佐格并非不加引导地向我们展示一堆凌乱的素材,而是以最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二人生涯的大致轮廓,然后以自己踏遍七大洲的经历作为基础,指出他所遴选的素材显示出克拉夫特夫妇无与伦比的原创性。如果说《心火》里也有一个核心的语句,那么必是:“我们无话可说,只能以敬畏之眼注视这些影像。”
创作理念上的不同必然表现为两位导演建构影像方式的不同:前者围绕人物,后者围绕自然;前者依靠快速的剪辑,力求生动、幽默和可看性,后者选择尽量不去干扰观众的凝视。最终,萨拉·多萨让我们感动于克拉夫特夫妇的关系和对科学的执着,而她也很好地达到了这个目标;赫尔佐格则锚定岩浆和灰尘,懂得克拉夫特夫妇摄制的影像本身所蕴含的磅礴力量,同时也实践着安德烈·巴赞的论断——电影是一种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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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心火》并不是赫尔佐格第一次拍摄火山题材的电影,其在2016年推出的纪录片《进入地狱》就让镜头跟随他自己寻访了著名的活火山,而且这部影片里已经有克拉夫特夫妇的身影。不仅如此,赫尔佐格的胆子也不比任何火山学家小:早在拍摄纪录片《苏弗雷火山》之时,他就和拍摄团队深入几乎已经撤空的法属瓜德罗普岛,在那里遇到了一位似也毫无所惧、内心安静平和的老翁——又一个“超人”。应该说,所有这样的“超人”都是赫尔佐格的知音,也只有他们能看到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奇诡造化。克拉夫特夫妇是我们看到的这类奇人的最新代表,透过他们的双眼,赫尔佐格得以踏入比地狱更深的炼狱,在那里获得至纯至净的双眼才能捕捉到的影像。
或许在这个意义上,赫尔佐格最好的电影(无论故事片还是纪录片)往往都是“科幻片”,虽然其中的绝大部分可能毫无科学幻想的质素。他的科幻性在于奇观和想象的绝妙配合:作为世间如此平凡、被固定在琐碎生活之中的个体,我们无法不惊叹于《在世界尽头相遇》里被他描述成“水下教堂”的海冰下的奇景,无法不动容于《白钻石》里漂浮在雨林之上的那颗好像外太空飘来的圆润气球。类似的是,在《2001:太空漫游》之前,人们也绝对不会想象猿人敲碎骨头和深空宇宙飞船之间能有什么联系,直到库布里克将二者剪接在一起,形成跨越数百万年的、恢弘的人类历史蒙太奇。赫尔佐格和库布里克共同拥有的是将意象和画面组合在一起的想象力,是电影创作者非凡、天才的诗性。归根结底,他们都是诗人。
于他而言,克拉夫特夫妇二人不光是火山学家,而且也已经成为诗人、艺术家和电影创作者。他需要做的就是让人们看到他们的未竟事业,不让这些精彩绝伦甚至充满信仰力量的自然景象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这是他表达敬意的方式:对克拉夫特夫妇,也是对自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