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伟平
甘蔗,原产于南亚,秦汉时中国已有种植。唐贞观年间,印度制糖技术传入中国,蔗糖由此成为中国重要的农产之一,对国人的饮食结构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四川糖业的兴起,始于唐代。唐大历年间,川北小溪县的邹和尚发明了糖霜法,极大地推动了巴蜀糖业的发展。宋时,天下产糖巨郡有五,蜀占其二,其中“独遂宁为冠”(宋王灼《糖霜谱》)。川北涪江流域和沱江上游地带成为蜀地糖业的中心。到明代,四川糖业日趋衰落,不复当初。特别是明末清初六十多年的社会动荡,更使糖业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直到康熙年间,移民的到来,才推动了糖业的复兴,逐渐重建了川糖名重全国的优势地位。
明《天工开物》轧糖取浆图
川糖复兴,功系客家
清代有关川糖发展的史料甚少,在仅有的文字和口传记录中,糖业重振的历史往往和闽粤客家移民关联。在糖业重镇内江,最早恢复植蔗的是福建汀州府长汀县的移民曾达一。
康熙五十五年(1716)冬,曾达一“闻蜀地美,奋思迁焉”,遂奉父携子,迁入内江县,后于城西南六十里的梁家坝定居下来,在此“刈穢草,伐恶木,筑室于兹”(《(曾)达一祖碑序》)。
传说,他看到梁家坝气候土壤与闽地类似,适合种蔗,便于返乡之际请回两名“蔗工”在坝上开设糖房。此后,甘蔗种植从梁家坝扩展到内江各地,奠定了内江糖业的基础。
在长江边的南溪县,“父老相传,明代无有(种植甘蔗),清初粤人迁来者众,始由故乡携种来蜀,百年递衍,遂为大宗”(民国《南溪县志》)。在长宁县,祖籍福建龙岩州的卢灌圃,于嘉庆年间“率子姓负蔗种往耕,未及数年而甘蔗糖房满长宁矣,人称为‘卢公蔗’”(《灌圃公家传》)。
闽粤客家移民在川糖复兴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并非偶然。首先,这和明清以来,闽粤地区糖业兴盛紧密相关。在广东,“糖之利甚溥,粤人开糖房者多以致富”(屈大均《广东新语》)。在福建,“糖产诸郡,泉漳为盛”(王应山《闽大记》),所产之糖,还远销海外。临近泉漳的汀州客家区域,糖业也颇为发达,历来是各县的主产之一。先进的种蔗熬糖技术,通过移民的迁徙传入巴蜀,成为自然而然之事。
其次,清初移民对土地的开发,直接推动了客家移民对糖业的投资。由于客家移民多数于康熙末年进入四川,膏腴之地已为先来的湖广移民所占。许多客家移民不得不佃种湖广人的土地,或是插占较为贫瘠的山地和坝地。如曾达一所插占的梁家坝,便是邓氏家族的“弃地”,虽面积达六百余亩,而价值不过百两之数。
在当时的土地开发以“产粮”至上的压力下,客家人不得不另辟蹊径,盘活生存资源。乾隆三十八年(1773),简州知州孙念祖以熬糖与种粮争利之由,禁止在坝地种蔗熬糖。福建龙岩州移民华兆蕙据理力争,他认为“坝地所产,惟宜蔗子、花生、烟叶、芋麦、红花、芸苔、南麦等,非若乡沟平原以垦田扎水栽秧树谷”(《华兆蕙公行述》)。官府最终放弃了禁令,为糖业的迅速扩张打开了方便之门。
再次,客家移民的迁徙路径也推动了四川糖业分布格局的变化。闽粤客家移民多从川东入境,经渝西,沿水、陆两道向川西、川南扩散。尤其是沱江流域,作为连接成、渝的重要通道,沿河坝区成为了客家人最为集中的聚居地。正是在他们的开发下,沱江流域的糖业生产日益繁盛。
在内江,“沿(沱)江左右,自西向东,尤以艺蔗为务,平日众夫力作,家辄数十百人,长喙短锹,几于刊山湮谷”(《内江县志提要》)。在上游的简州,“沿河之民,植蔗作糖,州人多以此致富”(乾隆《简州志》)。直到清代中叶,沱江沿岸的内江、资中、简阳、富顺、资阳、金堂,成为四川最主要的蔗糖产地,从而实现了糖业中心从涪江流域向沱江流域的转移。
由此可见,川糖复兴,客家人功不可没。而移民与糖业的互生互动,更是对三百年来巴蜀社会变迁的直接反映。
川糖产量分布图(选自民国三十一年《川糖产销情况调查》)
以商兴糖,利动天下
清代四川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为川糖走向全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特别是乾隆五年以后,得益于“滇铜”和“黔铅”的京运,长江水道得到了大规模的疏浚。加之川盐输楚的影响,川东的重庆府作为四川物资吞吐载运的“枢纽”,其经济地位已经和成都“并驾齐驱”。以双城为核心的经济网络雏形已现。大规模的糖业运销也被纳入到了双城经济之中。
在糖业内部,按经销过程的不同,分为了糖房(制糖作坊)、牙行(贸易中介)、运商(批发商)和零售四个行当。其中牙行和运商,是糖业最主要的控制者。清代中叶以后,在内江的茂市、资阳的王二滩、资州的球溪场、富顺的牛佛渡和金堂的赵家渡,都形成了成熟的糖业交易市场,大量的牙行和糖栈(囤积糖霜的仓库)汇集于此,依靠沱江水运,将川糖分销到成渝两地。
据民国八年(1919)的调查,当时全川糖业产量已达一百八十六万担,位居全国首位(民国《川糖产销情况调查》)。所产之糖除运销川内各县外,还大量出口至甘、陕、滇、黔、鄂、湘等地,其利仅次于川盐。
内江糖商官氏始祖官耀光画像 陈伟平 摄
推动川糖业兴旺的商人中,闽粤客家商人尤显突出。在全川糖业最为兴旺的内江,钟、罗、官、王等几家号称清代糖商的巨擎,其中的钟、官两家都是闽粤客家移民。钟氏祖籍广东兴宁,始祖钟荣普于乾隆十九年(1754)入川,于茂市镇开设糖房,获利甚巨。官氏祖籍福建永定,始祖官耀光于雍正二年(1724)来川,在内江西街营铁为生。第三代官溶进入糖业,并赴重庆府开设商号。其侄官立德于嘉庆年间,“佃陈坝新糖房,植木蔗为糖霜”,称富一时(《立德公传》)。官溶的另一个侄儿官立原也因业糖而致富,并长期执掌内江县夫马局,成为县内绅士之首。
在资州,糖业巨商陈氏祖籍广东永安,第三代陈迺升时以糖业起家,在重庆府开设糖号,“渝之贤士大夫皆以义气多公”。当时的重庆糖务积有陋规,陈迺升利用和巴县知县的关系,对重庆糖务进行改革,并“铸铁牌立成案,至今尤为业糖务者所嘉赖”(《迺升公传》)。
资中糖商陈迺升家族修建的追远祠 陈伟平 摄
此外,资东苏家场的陈氏家族也是清末资州糖商中的佼佼者。陈氏家族祖籍福建龙岩州,从同治年间起,家族中就有多人从事糖业生产,并在当地糖业市场中占据了重要席位。
其中值得一提的,便是陈永金,他头脑精明,曾经营糖霜“利甚丰,故能以资取重乡里”。为拓展事业,陈永金考察了四川沿江的渝、嘉、叙、泸、夔五大口岸,经过权衡,将泸州作为主要销场,在此创立“太和春”商号,以糖利购买其他货物,转卖资内,产业“骤至巨万”(《永金公七旬进一寿序》)。
其弟陈永同于光绪六年(1880)“携资贾于沿江各埠,初购片糖于资中麻柳河,继购水糖于两资球溪河、王二溪,而运粮米转售……数年颇操奇赢”(《永同公寿序》)。后又合伙建立“裕泰生”商号,买卖红糖,转售菜油,获得巨利。继后,还紧随形势,贩卖洋糖和开设冰橘坊,逐渐发展成为资内数一数二的大糖商。
在富顺的牛佛渡,福建龙岩州移民卢氏所经营的糖业规模最大。该家族于嘉庆年间创立的“天成号”和道光年间创立的“万兴号”,生意遍及川南一带,所获达万金以上。而同为福建龙岩州移民后裔的陈崇哲,也以经营盐糖等利而起家,在富顺一带号称巨商。其后裔所创修的福源灏庄园,富丽堂皇,至今仍屹立于世。
在岷江流域的宜宾,糖业也颇为发达,仅次于沱江诸县之后。县内糖业分为岷江帮和金江帮,金江帮势力较强。在金江帮中,由广东客家人唐氏开办的“丽华号”糖行最为闻名。
唐氏祖籍广东长乐,始祖唐宗禧于乾隆初年迁入四川,第三代唐学旺白手兴家,在金江边的柏树溪场开设了“丽华号”。其子唐应高“囤糖霜,大获厥利,三十年中买租二千石有奇”(《应高公传》)。“丽华号”极盛时,在金江两岸拥有糖房数十间,所产白糖、红糖大量运销重庆,获利倍增。
致富后的唐氏坚持以“诗书传家,工商兼营”为传统,广泛结交文人名士,并培养子弟攻读科名。得益于此治家理念的熏陶,民国年间,该家族终于孕育出了享誉中外的国学大师唐君毅,将家族的势力和声望推向了更高的境界。
清代川糖的兴盛,离不开以糖商们的努力拼搏和运筹帷幄,更离不开成渝经济互动与发展的大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川糖不但实现了全面复兴,更奠定了在全国糖业中的领先地位。
川糖客兴,文化印记
追溯清代川糖的复兴史,可以一窥三百年来巴蜀社会的演变兴替。川糖的发展,既展现出清代巴蜀社会演变过程中的移民底色,又体现出在历史流动中,巴蜀文化强大的吸收、包容和创新能力。这一切,都可以通过川糖史中的客家印记得以展示。
今天我们关注川糖发展史所蕴含的移民文化,不仅仅可以回味成渝双城经济发展之历史悠长,更能从中展望今之双城经济发展的未来。
以史为镜,其兴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