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4年,中法建交迎来60周年的重要节点。回望来路,两国间良好的交流氛围为无数个体交往创造了条件,而在这场邂逅中,还有更多属于个体的奇遇值得讲述。60年中,无数中法女性于两地文化间往来穿梭,在与未知周旋的过程中,寻找着自己的价值和位置,也逐渐打磨出属于自己的闪耀之美,成为推动中法相向而行的美好力量。三八妇女节之际,我们邀请了7位中法女性,来讲述中法交往中那些属于个体女性的奇遇与闪烁。
福楼拜、雨果、加缪、莫泊桑、玛格丽特·杜拉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安妮·埃尔诺……站在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法国文学大师背后,黄雅琴如是说:“我一直认为无论是做编辑还是做翻译,最璀璨的都是原作者。”
黄雅琴是一位出版编辑、译者,在这两种身份中自由穿梭,畅游于法语文学的大海中,黄雅琴用文字构筑了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今年,她迈入了从业以来的第15年,法语已经成为她的一种生活方式。
《情人》中的名句:“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刚学法语时看到这句话,黄雅琴只是觉得很酷,而今头顶已有白发的她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坦言,2021年拿的傅雷翻译奖救了自己。在此之前,她也怀疑自己,“这样一本接一本翻,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拿奖的那一刻,她感觉就像碰到了一座小岛,上去站了一会,又可以继续游了。
现在回过头看,她形容自己是西西弗,想前进就要推石头,可能今天石头推上去了,第二天又落下来,但至少她在推。她愿意就这么天天推。黄雅琴身上有一代文化摆渡人的共性:坚韧,勤奋,孤独。在日复一日的庸常坚守中,她逐渐成为自己的灯塔和岛屿。
以下文字根据黄雅琴口述整理。
黄雅琴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永远未完待续
我选择法语,大概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高三填志愿,我就蛮想学语言的,后来我又想起语文课文《最后一课》里说的,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精确的语言,所以下定决心选了法语。
读了大学之后,外教给我们上历史课,用了很多时间跟我们讲“南特赦令”这一段历史,当时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说对于任何的思潮、宗教或者主义,法国都持着可以接受、可以平等对待的态度,不把自己陷入很多窠臼或既定观念中。后来法国文化也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它是一种开放的态度,或者说是一种包容的精神。
小时候我看过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不少书,加上大学时期已经帮出版社做过一些翻译,对编辑要干什么大致是有点了解的,所以2009年我进了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出版社工资不高,刚拿到工资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崩溃,想到和同学之间的收入差距,会问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出来,我这个选择真的对吗?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心里是明白的,既然选择了这样的工作,就要承担它的后果。
后来我编的第一本法语稿子,是菲利普·迪昂的《三十七度二》,也就是经典文艺片《巴黎野玫瑰》的原著小说。学法语的几乎人人都看过那部电影。那时候同学都来问我,书的开头和电影是一样的吗?我跟他们说不是的,原著是一部蛮严肃的文艺小说。后来法国大使馆的文化处还邀请了菲利普·迪昂来中国,那也是我第一次接待外国作家。
工作的头两年,我是超级有新鲜感的,因为要学很多东西。之前社里出经典名著比较多,现在想要出新作家的作品,那我就开始狂补这方面的资料,看法国的书讯,找那些作家的资料,跟很多法国出版社以及一些法国机构建立联系。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从0到1、从无到有的过程,就像自己在开拓一片领地。
做翻译书的编辑,有点像做售后服务,做一个合适的封面、为书做宣传、找到它的目标读者群,对于译者这边,某些方面我也是做好售后服务,书出了之后我要给译者寄书、开稿费,当然还有一些情感交流,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困扰,需要跟他谈心、帮忙一起查资料。去年10月我参加了一个法国论坛,其中谈到了“AI 到底会不会替代编辑或者译者的工作?”我记得有个法国的编辑表达了他的观点,他说可以替代一部分,不可能完全替代。这个工作说到底还是一个很人性化的工作,有关“人”的工作,这部分是没有办法替代的。跟译者或者作者的日常交流,需要一定的情感积累,并不是冷冰冰的文件传输。
整本书生产的每一个环节,从头到尾,都跟编辑有关。我开玩笑举过一个例子,在法语里面,过去时还有两种时态,一个叫完成过去时,还有一个叫未完成过去时。我读书的时候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上班之后想明白了,我的工作就是一直处于一种未完成过去时,就是你列了很多活,但没有一个是可以勾掉的,都是一个持续状态。如果能够把清单勾掉,会有一种完成感,但是编辑这份工作,永远是一种未完待续。
黄雅琴在工作中,受访者供图
“孤独和团结”
我很认同《天才的编辑》里说的,“编辑充其量是在释放能量,他什么也没有创造。”作为一个编辑,我的角色就是这样,如果说需要灯光全部打在自己身上的话,那应该成为一个原创作者。那么在这个过程中,要如何找到自己的价值感?首要的一点是有强烈的信仰,这也是我心目中好编辑的基础。
这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到的,新鲜期过去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瓶颈期,很迷茫,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做出来。直到2014年,莫迪亚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当时责编了他的作品《地平线》等,那晚译者徐和瑾老师发来信息,说“祝贺”,当时我还在吃饭,心想祝贺什么?不过很快就有电话打进来了,也知道怎么回事了。那天几乎是忙了一个晚上,回答记者的问题,准备资料,从7点多一直弄到 12 点多,但一点也不累。那是我最近距离地接触诺奖,那天晚上我感觉就像高考查分,知道自己考了一个还不错的分数,非常兴奋。
黄雅琴在工作中,受访者供图
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觉得这份工作好像是一份孤独的工作,苦恼、开心,都是我个人的,时间长了,很容易疲倦。大概2018年,我参加了一个法语出版交流团,我代表的是中国,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法语编辑,一行差不多20人,一起去了巴黎。也是这次交流团,让我有了不同的认识。
那次交流真的见了好几家出版社,其中一家很有意思,本来接待我们的一般都是版权经理,但这家出版社让我有点惊呆了。办公室挤了好多编辑,至少十几个。大家都站着看我们,他们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交流机会,问了我们很多问题:你们书是怎么出的?定价机制是怎样的?引进书的决策是怎么做出来的?那一刻我发现,原来这些烦恼全世界都一样,我的视野好像也更广阔了一些。
同时我也看到,只要是好的文学作品,全世界都会认可,哪怕在遥远的保加利亚或者土耳其,大家喜欢的也是同样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想起入行时,前辈们也跟我说过,一定要做你喜欢的作家的书,这样才比较容易和作者共情,想象力也更容易展开,知道该给作品一个怎样的封面、撰写怎样的宣传内容,也能很容易预设它在中国的读者应该是什么样的,也更有动力去说服和我合作的人。
我想作为编辑最基本的,应该就是自己认定的作家,就应该把他的书一本本做出来。这是一个长期的工程,我需要坚定自己,因为那是我热爱的、喜欢的作家,我就应该持之以恒地把它给做下去。
所有作家里,影响我最大的是加缪,在我看来,无论是《鼠疫》还是《西西弗神话》,讲的都是我们作为脆弱的个体,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变数的巨大世界,面对所有未知、不确定性。就像西西弗,怎么重复一天又一天的生活,怎么样面对这样的人生?怎么继续活下去?
加缪他常用到两个词:孤独和团结,在法语里面这两个词的发音是很像的:一个是“索利达带”(solitude,孤独),一个是“索利带”(solitaire,团结)。我的世界观大概是被这样塑造的。我很同意他的说法,人是孤独的,人是一个渺小的个体,但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可以有一些连结的,是可以守望相助的。
首先我自己作为一个个体一定要保有这样的善意。我很喜欢《鼠疫》中那句非常质朴的话:每个人坚守自己的岗位。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幻、怎么动荡,我首先会坚守我自己内心的小小火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在庸常的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热烈地活下去。
黄雅琴在工作中,受访者供图
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我承认作为法语编辑,成为法语译者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小时候看很多翻译名著,就想过有一天会走上翻译的道路,包括进出版社,其实也是考虑到会比别人离这个平台更近一点。
有一天,译者胡小跃老师突然来找我,他做了一套鲍里斯·维昂的文集,有好几本,问我想不想翻译当中一本?我说当然想。我看了一眼那套文集里的书名,说我要翻这本《我要在你的坟上吐痰》,因为这个书名看着很缺德。
虽然我之前也翻过一些小东西,但这本书是我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翻译作品。对于一个译者来说,能拿出一个正儿八经的东西时,才可以算是自己翻译生涯的第一个里程碑。
我一般是利用业余比较整块的时间来翻译,每次干掉一点。之前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需要跟老一辈翻译家相处,常听他们讲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候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翻译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勤奋和努力是做翻译的一个很基本的要求。所以每天回家,我可能都是在做一些看似很枯燥的事情。
压力大的时候,我喜欢玩解密游戏,我一直觉得这跟做翻译其实是一回事,都是一个转码、解决问题的过程。所以我也只爱玩解谜类游戏。朋友偶尔叫我出去玩,我也会说去玩剧本杀吧,去玩密室逃脱吧。他们说剧本杀不就是读文件,我说,哎,我就爱读文件。
再下一个里程碑,就是翻译了拿了傅雷奖的《男孩》,这本书大概是20万字,是我翻到现在最长的一部小说。法国小说字数一般只有6、7万,翻完这本的感觉就像,从一开始跑800米,到现在跑了一个半马。所以《男孩》也是在长度上第一次让我很有成就感。
我个人认为越是好的作家的作品,越是好翻译。法语很讲究语法用词的精确性,越是好的作家,他的结构越是清晰,没有多少让你觉得看不懂的地方。用什么词更好,这个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但是基础层面它不会让你有什么困扰,也不会有逻辑问题。所以总体上翻译《男孩》对我来说不难,如果要说有什么很崩溃的稿子,应该是那本《我为什么自己的书一本没写》。
这本书大概只有5万字,是一本很薄的书。但是它不是小说,小说相对好翻一点,因为有故事情节、有逻辑。那是一本很法国知识分子趣味的书,语言很高级,又有法国人那种哲学思维。每一个逗号都是一个转折,看着篇幅很短,但要花的精力很多很多。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翻这本书时,我第一次跟编辑说,我压力太大了,睡不着觉了,要不换个人来翻译。编辑开始鼓励我,“没事的,肯定行的,我跟你一起看”。我大概就等着人家这句话,最后也坚持下来了。
关于翻译,我最近希望达到的一个状态,是像原创作者一样去写下这些文字。在看原文的时候,译者会不受控制地受到原文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你根本没办法。那么怎么可以不受控制?我现在的想法就是,用一种更符合中国人的语言,用一种更自然流畅的文字把它给表述出来。
黄雅琴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从选择法语,到进出版社,再到成为译者,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目标明确的人。无论做编辑还是翻译,抑或是人生,都是一样的,都要拒绝一些东西,才能目标明确地往前走。这跟我妈妈对我的影响有关,她是一个精神状态非常稳定的女性,作为一个母亲,她尽量给我一切。小时候她常跟我说,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说出来,不要跟我扭扭捏捏,不要作。从那时候开始,我心里就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也明白,有一定可能性是可以获得的。
维勒贝克说过,不要畏惧幸福,因为它根本不存在。我会觉得,幸福这个词太大了,作为个人不配拥有,我更相信一些“小确幸”。现在回过头看,其实从我入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积累,坚守在自己的岗位,“团结和孤独”地重复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但这样一种小小的确定状态,就已经是我自己定义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