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亲绘《黑骏马》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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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骏马》是当代著名作家张承志的中篇小说,1982年发表于《十月》杂志上。小说一经发表就引起文坛震动。其精巧的艺术结构和震撼人心的爱情悲剧,尤其是其深厚的文化意蕴和极具诗意的笔墨风韵深得广大读者的青睐。次年,《黑骏马》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然而,纵览所有《黑骏马》的评论文章,我们不难发现,这部作品的深层文化意蕴远未被准确地发掘出来。或许,这是一种连作者也尚未清醒意识到的东西。但作品的确蕴含着这种深刻的文化意蕴。这便是作品中以“灵性”和“心绪”这两个字眼一再暗示出来的东西。整部作品一直被这两个字眼及其暗示着的深层文化意蕴所贯穿。正是这种深层文化意蕴赋予了《黑骏马》神圣色彩和神奇而神秘的魅力。
《黑骏马》的作者张承志
《黑骏马》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名叫白音宝力格的蒙古小男孩被在内地当干部的父亲送到家乡一位白发老额吉家里。在那儿他与白发额吉唯一的小孙女儿索米娅一块儿长大,产生了青梅竹马的爱情。然而这纯洁的爱情却被亵渎了——索米娅被草原上的恶棍黄毛希拉强暴而怀孕了。十八岁的白音宝力格痛不欲生,怒不可遏,拔出雪亮的蒙古刀要去宰了黄毛希拉。白发额吉却说:“怎么,孩子,难道为了这事儿也值得杀人么?”她的口吻里充满了怨怪,接着她又说:“知道索米娅能够生养,也是件叫人放心的事儿。”索米娅不愧是白发额吉的嫡亲孙女儿,竟像卫护天使一般卫护腹中罪恶的种子,生怕胎儿受到任何的伤害。白音宝力格于是愤而出走他乡。九年以后,已经大学毕业当上了国家干部的白音宝力格终于耐不住对家乡故土和初恋姑娘的苦苦思恋,骑着他和索米娅共同养大的黑骏马回到草原。他这才知道白发额吉已经去世,索米娅已经远嫁他乡。白音宝力格不辞千里去寻找梦中的索米娅。找到之后才发现,她已经不是花儿般美丽明艳的少女,也不是他臆想中暗自饮泣的忧郁少妇,而是一位健壮的蒙古女人,一位成熟而开朗的母亲,一群孩子的母亲。
电影《黑骏马》剧照
故事情节并复杂,既谈不上跌宕曲折引入入胜,也谈不上如泣如诉感人肺腑。既往的评论文章大多将作品的文化意蕴认定为:作者对当时草原上的女性(如老额古、索米娅)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深情呼唤现代文明赶快进入偏远的草原,去荡涤草原上原始蒙昧的野蛮恶习,使女性爱情被任意践踏、女性命运被任意安排的悲剧,不再在新时代重演。
应该说,这一层文化意蕴的确在作品中存在。但它只是作品的表层文化意蕴,而作品的深层文化意蕴却要隐蔽得多。在情节尚未开端的那段富于诗意而美丽迷人的引子里我们或许可以寻觅到一点儿端倪。
在引子里,那广袤的大地,无边的草原,通人性的马儿,马上的骑手,还有那骑手失落了的爱情,被一支缭绕草梢的古老牧歌的旋律贯串着,被一缕孤寂牧人的苍凉心绪浸润着,被一种充斥宁宙、响彻流云的灵性洞穿着,成了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意象之流。引子的末了有这么一小段:
“当我把深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来,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草梢上掠过的那些低哑的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逢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刻骨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我问自己,也想问问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天呢?”
在引子里,“灵性”和“心绪”这两个字眼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带有一种神奇、神秘和神圣的色彩。这个富于诗意充满美感的引子和那个简单纯朴的故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灵性”和“心绪”这两个神秘的字眼和作品中的人物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虽然这部小说的分析评论文章很多,但遗憾的是,其中的关系尚未被人厘清理顺过。而这两个字眼的意义恰恰是理解作品深层意蕴的关键所在。
那“灵性”我把它称作原始母性,那“心绪”我把它称作恋母回归的无意识本能。那灵性在白发额吉和索米娅身上存在,也在大地、草原、河流和母马身上存在。那心绪在成年后的白音宝力格身上存在,也在所有孤寂的牧马人身上存在。
电影《黑骏马》剧照
小说中的白音宝力格恪守的是现代文明道德情操。在这种现代文明道德看来,爱情神圣不容亵渎,恋人圣洁不容玷污:若有人敢于以暴力亵渎神圣,玷污圣洁,则不雪耻,毋宁死!而老额吉恪守的却是原始母性道德法则。在这种原始母性道德看来,女人就是一片沃土,应该像大地母亲一样不择优劣,化育一切;应该像草原母亲一样,承受每一颗命运之风吹来的种子,将它们孕育成为芳草鲜花;应该像骒马一样,就是死也要把黑马驹儿产下,而不管那种子来自何方。
在这种原始母性道德看来,女人就是一片沃土,不择优劣,化育一切。
在现代文明道德意识中,爱情和恋人是神圣而圣洁的;而生命却有所谓“爱情的结晶”和“罪恶的产物”之分。在白音宝力格看来,索米娅腹中的胎儿纯粹是孽种,根本没有生存的权利。而在原始母性道德意识中,爱情却没有什么地位,生命和母性才是神圣而圣洁的。所以当索米娅在胎儿受到伤害时,会奋而护住自己的肚子,本能地叫道:“我的孩子!”所以当白音宝力格暴跳如雷时,白发额吉会冷漠而凛然地望着他。
女人就是一片沃土。白发额吉自己就是这样一片沃土。在她眼里,一切生灵都是她的儿女。她曾用自己的奶水奶活了不知多少失去母亲的羔羊和马驹,在她的怀抱里不知长大了多少草原的孩子。在她看来,是沃土,自然就会有命运之风将种子吹落其上;而撒种的人也未必有什么罪过。索米娅不愧是白发额吉的嫡亲孙女儿,不愧是大地母亲的女儿、草原母亲的女儿、伯勒根河的女儿、骒马母亲的女儿。她像一片沃土,拥抱了命运之风吹落的种子,勇敢地孕育了自己的女儿其其格;后来又顺其自然地嫁给了粗犷质朴的马车夫,生下了她的另外三个孩子。如果不是被结扎了,她会每年都生一个孩子;像骒马母亲每年的怀驹生产,像草原每年的春华秋实。她的奶水会像伯勒根母亲河一样不断流淌,从自己的孩子身上流到白音宝力格的孩子身上,流到一切生灵身上。
面对这样宽厚崇高的原始母性,哪一个男人能不泪流满面,顶礼膜拜呢?
电影《黑骏马》剧照
母性是一种亘古永存的东西。它不仅仅与人类共始终,而且与所有的生命共始终,从根本上说,它与我们这个孕育生命的星球共始终,与大地和苍天共始终,与宇宙太极共始终;并深蕴在宇宙万物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里面。它就是一种原始自然性。我们的远祖初民本能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原始思维中、在原始神话里,大地是大地母亲,草原是草原母亲,河流是母亲河,禽与兽是母亲图腾。而这一切在小说中也都得到了象征性的艺术表现。
我想这就是那神秘灵性的内蕴。撼动读者心灵的就是白发额吉和索来娅身上流淌出来的原汁原味的母性,那未被文明理性扭曲的母性的本能,那蕴藏在大地母亲、草原母亲、母亲河与一切动物母亲体内的质朴无比而博大无伦的母性本能。面对这亘古永存的母性本能,我们那种被文明理性培养起来的道德情操显得多么狭隘多么自私多么浅薄多么僭妄啊!
白发额吉和索来娅身上流淌出来的原汁原味的母性,撼动了读者的心灵。
人本是自然之子,可是文明理性武断地否定了原始直觉,畸形的现代文明粗暴地割断了人与自然的血缘脉络。现代人成了永失家园的天涯浪子。人类文明背离自然之后已经发展了不知多少个世纪了。我们的意识已经习惯于将文明法则当作天经地义。但我们毕竟根本上是自然之子啊!我们的本能,我们的无意识天然地具有回归自然的欲望和趋向。我们来自母腹,天然具有回归母腹的欲望和趋向;我们来自动物,天然具有回归动物的欲望和趋向;我们来自河流、草原、大地,天然具有回归河流、草原、大地的欲望和趋向。那是我们每一个生命的所来处,也是我们个体生命最终的归宿。文明理性教给我们生存至上主义的价值观。我们就此沿着人生的单行道,走上了一条背离自然的不归路。浪子永远思乡,游子永怀故园。作为自我放逐的浪子,我们人人具有一种社会性的集体无意识;作为自然之子,我们人人具有一种本能性的集体无意识:那就是恋母回归的本能趋向。
恋母,不仅仅是眷恋自己的生母,不仅仅是眷恋母性宽厚的女人;而且是眷恋动物母亲,眷恋母亲河及大地草原母亲,眷恋一切富有母性的东西。莫误以为那仅仅是一种生活情趣,那更是一种蕴藏于每一个生物体内最深处的原始本能——“返朴归真,回归自然”的生命趋向。像大地草原那样存在,像大海河流那样存在,像所有生灵那样存在;像它们那样蓬蓬勃勃地生,像它们那样坦坦然然地死;那才是合乎天道自然的至美人生啊!
是人,就不能摆脱那缕发自心灵最深处的恋母回归心绪;是人,就不能不被那亘古永存的原始母性所动。我想,这就是《黑骏马》这首古老牧歌内在的灵性,这就是为什么这首古歌能从远古唱到今天,并总能使我们心灵震撼的原因。当然,这也就是张承志《黑骏马》这部小说的深层文化意蕴所在。
可惜,一直以来《黑骏马》都被肤浅地解读为“一部展示先进的现代社会文明与愚昧落后的草原文化的矛盾冲突的小说,一部呼吁以现代文明将草原女性从愚昧落后文化观念中解救出来的小说。”这真是完全辜负了作者的艺术创造,也严重地曲解了作品深厚的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