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人|亲爱的铅笔

“铅笔画画简单,铅笔画是最简单的画,铅笔画与剪纸好有一比,剪纸也是最简单的。简单的画要想把它画好,更是难。”

“铅笔最随人意,它到什么人手里,便成什么人的样子。”“铅笔也会造成误会,只因一个时期看多了学院式素描,以为铅笔仅此一能,这叫先入为主,也叫第一口奶吃得不是味儿。”这是94岁的知名画家丁立人先生近日写下了关于铅笔的一些随笔与随感。

这些文字缘自丁立人先生阅读《回到铅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与作者王犁的通信,澎湃艺术经授权刊发根据这些信件整理成的文稿。

生于1930年的丁立人先生

《回到铅笔》一书收到了,一口气读完,很亲切。犹如远山归来,只见叶子满纸,叶子满书。叶子有何用?什么用都没有。画没用的叶子是你的拿手。把没用的东西画得那么多,且画得像是有用,便是你的特点。你似乎提出质疑:画,难道只画有用?画无用岂不更好?

这个书是铅笔促成的,没有铅笔便没这书。铅笔太有用了,铅笔不仅实用,还很神奇。人们把铅笔归于硬笔,与软笔(毛笔)划清界线,有点看不起的样子,这是不对的。铅笔硬中有软,这软,软得特殊,是毛笔达不到的。这软,软的细腻,软得有力,软得轻重缓急中有微妙变化。人们之所以不解,是没实践,没有真正体验,这也是只有通过长期运用铅笔才能得到的体会。人们低估了铅笔,实在是对铅笔的大不敬。

大樟树下的斜坡 19x25cm 王犁 2021

我也是画速写的狂热分子,即可说与铅笔打交道长年累月,亲热的难解难分。昔时,走到那里,画到那里。湘西行,画了四叠,四川行画了两叠,至于上海街头,画了好多叠。后来有了数码相机,把速写给废了。不过,画画稿我仍用铅笔,画小画也用铅笔,有回归的意思。画了几十本小稿及小画,对铅笔又进一步认识。铅笔力大无穷,铅笔千变万化,铅笔几乎全能。亲爱的铅笔,太宝贝了。也正因此,才想对你说,你的《回到铅笔》正当其时。

写完上边这些话,本想就这些吧,却言犹未尽,铅笔仍盘踞在脑子里不退,只好再写一点。铅笔是最廉价的笔,铅笔是最易使用的笔,铅笔是携带最方便的笔。

卞山药王殿 19x27cm 王犁 2020

铅笔光棍一条。不像毛笔,离不开水、墨、砚台。油画笔需要油彩、调色板、油壶、调色油、刮刀。铅笔不依不靠,不拖泥带水,犹如关云长,单刀赴会。

台北殷海光故居弄口 26x36cm 王犁 2023年9月

铅笔一色一笔,十分干脆,特立独行。即便是彩色铅笔,红的彩色铅笔画红线,蓝的彩色铅笔画蓝线……线线分明,色色分明。彩色铅笔品类齐全,想得出来的颜色它都有。色彩是现成的,想用拿来就用,不用调,不用配。真像乐器中的钢琴,音阶是现成的,按下即发声,准得不得了。不像弦乐器,音阶要临时按摸出来。即使按出声来,还不一定准确。铅笔是人们最常用的笔,也是运用最多的笔。几乎人人都能用,都要用,无论男女老少,不受年龄限制,与文化程度没关系,乡村土木泥水匠全会使用。铅笔是笔中产量最高的笔,年产几十亿支,几百亿支。究竟多少支?无人统计,也无法统计。铅笔是全球性的笔,毛笔、油画笔是地域性、专业性的。

丁立人铅笔画作

毛笔、油画笔都是裸露的笔,只有铅笔,将笔芯包在木头中,就像宝宝包裹在襁褓里,任外界风霜雨雪都不怕。人家不重视,它却很自爱。铅笔最仁慈,外壳是树木,芯是矿物石墨,不像毛笔、油画笔用的材料是皮毛。皮毛来自兽类毛皮,兽类是有生命的,剥夺它们的生命才能取得它们身上的皮毛,罪过呀。写《瓦尔登湖》的梭罗,还是铅笔制造商,铅笔制造业曾是他家族的主要经济来源。

铅笔画画简单,铅笔画是最简单的画,铅笔画与剪纸好有一比,剪纸也是最简单的。简单的画要想把它画好,更是难。马蒂斯油画画得很好吧,他的剪纸可不怎么样,远远赶不上陕西农村里的老大娘。至于栋方志功的版画,与阜阳程建礼的剪纸差得很远,可见小小的剪纸,其难度高于大大的油、国、版等画种。

铅笔最随人意,它到什么人手里,便成什么人的样子。铅笔在美院学生手里,便成学院派的素描、速写。它在达芬奇手里就成了达芬奇的素描、手稿。它在保罗·贺加斯手里,便生出美妙的街头风景。

铅笔也会造成误会,只因一个时期看多了学院式素描,以为铅笔仅此一能,这叫先入为主,也叫第一口奶吃得不是味儿。其实是少见多怪,局限性造成的。这是画画人的大忌。这么看来,造成误会的不是铅笔,而是铅笔的使用者本人。

人之初,若是画画,当用铅笔开始。我便是其中之一。我的第一幅画是《西游记》,是用铅笔画的。铅笔画我画了好些年之后,方用毛笔,用蜡笔,用水彩笔画画。用铅笔画画,似乎是人生必然。用铅笔开始画画,也是人生的必然。

丁立人铅笔画作

我的青少年、中壮年乃至老年都离不开铅笔。写字也好,画画也好,用铅笔特别随性,特别顺畅。尤其到了老年,用铅笔增多了,几乎离不开铅笔。大前年牛年,我画了三本牛画,全用铅笔。前年虎年,不光画稿3本用铅笔,正稿乃至大幅的画都用起铅笔来了。今年龙年,更是铅笔狂热,一下子画了百幅龙,有铅笔,有彩色铅笔。彩色铅笔也是铅笔。

铅笔性能无穷大。不怕你画不出,只怕你想不到,你要怎么样画,铅笔都能胜任。这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的剑客。我一向爱看武侠小说,对剑客五体投地,剑客之所以武艺高超,全在这柄剑上。这柄剑,在剑客手里,要它怎样,它就怎样。对画画的人来说,铅笔就是剑。

我对铅笔的了解,还在初级阶段。虽然我已经快到人生尽头,九十多岁快奔一百了,也可以说画了差不多一生了,这一生没少用铅笔,可以说对铅笔打交道天长时久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初试牛刀,对铅笔体验十分初浅,铅笔的奥妙还是摸不着找不出。铅笔在我还是个谜,还充满神奇,我还有强烈的兴趣去摸索铅笔的奥秘。

对铅笔的轻视蔑视,普遍存在。为此,我心有不平,这不是为铅笔翻案,而是为它打抱不平。我要说的铅笔还很多,不是四张纸写得完的,实在是40张纸也无法尽意,那么400张呢?要是写它个400张,岂非长篇厚厚的一本书了?为一支平常的铅笔,费这么多口舌干什么?这不就像王小夫子犁画的树叶子?无用有用,有何区别?为何要分清,分得清吗?无用或许更有用,有用又是什么?

《回到铅笔》书影

铅笔呀铅笔,为何你如此可爱,叫我怎么说得清?要我说清,除非写一本书,就像王小夫子犁的《回到铅笔》,这不成了《回到铅笔》的续篇了吗?

2024年2月29日上海

(本文根据作者信件整理而成,原题为《亲爱的铅笔——致王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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