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送别“香香”,日本“大熊猫热”中的爱与忧

“香香,梦想着有一天你带着伴侣回日本看看。”2月17日,砂帆子从神奈川县赶到东京上野动物园,在拥挤人潮中只有不到2分钟时间驻足,隔着玻璃与大熊猫“香香”告别——“谢谢,再见……”,她努力微笑,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9日,日本东京,上野动物园,人们聚集在一起观看雌性大熊猫香香,这是她返回中国之前在游客面前的最后一天。有些人流下了眼泪。5岁的香香将返回中国。 视觉中国 图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9日,日本东京,上野动物园,大熊猫香香。

过去5年中,40多岁的砂帆子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去上野动物园看香香,“虽然没有仔细算过,和香香见面次数一定超过300次,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熊猫上了。”她说,自己并不是最狂热的粉丝,除动物园闭园之外,还有好些人风雨无阻地每天去见大熊猫。

言语间,砂帆子对大熊猫的一切描述都是拟人化的,去动物园并非“参观”,而是与大熊猫“相见”,一种跨越人类和动物界限的互动。“时时刻刻想知道香香在做什么,于是忍不住地不停去上野动物园。”她对澎湃新闻说道。

大熊猫香香/lalapanda摄

2017年6月,旅日大熊猫“真真”和“力力”通过自然交配,在东京上野动物园诞下雌性大熊猫“香香”。按照协议,香香原定2019年6月归还中国,由于许多日本人希望它多留一段时间,日方申请延期一年半归还,之后因疫情四度推迟回国,终于在2月21日踏上回国之旅。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9日,日本东京,人们在东京上野动物园等着看大熊猫香香。

上野动物园附近商场的大楼外墙上,悬挂起了一条长达18米的条幅,用香香的大量照片拼合成香香的肖像,上面写着许多“最爱”的字样。/上野导览中心推特

香香离开日本前的一周,上野动物园为控制客流,采用预约抽签制,每天仅限2600人进入大熊猫馆看香香。2月19日是最后参观日,平均每70组预约中只有1组中签。来自日本全国各地的游客从上午6点开始就在入园处排队,最长等待时间达到4小时。

自1972年第一对中国大熊猫“康康”和“兰兰”旅居日本,日本便掀起了“大熊猫热”。上野动物园园长福田丰对澎湃新闻说,日本的大熊猫爱好者确实比较多,大熊猫除了外形体态可爱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似乎对外界毫无防备、无欲无求。即使是成年大熊猫,也有人类小孩的特征,这可能是很多日本人为之着迷的原因。

在福田丰眼中,大熊猫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动物”,但饲养管理工作极具挑战性。上野动物园经历过大熊猫产崽夭折,近年来见证了“香香”、“晓晓”、“蕾蕾”的顺利诞生和成长。此外,神户王子动物园、和歌山县白滨町冒险大世界也居住着多只旅日大熊猫。长久以来,这些“萌兽”和日本的男女老少建立起了一种似近又远的联结。

香香效应

“日语‘卡哇伊’这个词在世界上广为人知,日本人对‘可爱文化’的喜爱之情非常强烈。”砂帆子说,大熊猫圆圆的,喜怒哀乐一目了然,一举一动可爱炸裂,深深激发了人们心中对可爱事物的向往。“追星”大熊猫超过30年,香香让她“沉迷到了极点”。

稀疏的乳白色绒毛透着粉,黑眼圈还不明显,“香香”趴卧在育婴箱里,身下铺着熊猫图案的垫子。从香香出生起,上野动物园每隔10天或20天就会在网站上公布它的照片,并在它6个月大的时候进行了首场直播节目,砂帆子看完直播后便迫不及待地去上野动物园一睹真容。“香香像天使一样,我爱上她了。”她第一次见香香时就对其产生了一种情感羁绊,“有趣的行为令人捉摸不透,眼睛根本离不开她。”

香香出生第10天。 /上野动物园

2017年12月19日,香香首次对外开放参观,这也是上野动物园时隔29年再次展出熊猫宝宝。参观采取抽签制,首个周末的入场券抽选倍率达到144倍。在大阪读大学的悠史因好友中签两张票,被拉去上野动物园看大熊猫。“她趴着刚睡醒,懒洋洋的,可爱到令人窒息。”悠史对澎湃新闻说,他不会忘记第一次见香香的样子。

由于过敏问题,悠史从小对动物无感,哪怕看到猫狗都敬而远之,自小学时代之后再也没有主动去过动物园。“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大熊猫,但是近距离看香香的感受完全不同,比婴儿更加天真烂漫,冲破了我的认知,对动物有了新的体悟。”

躺着的香香/romi摄

自那以后,自称“宅男”的悠史,几乎每隔一个月都从关西乘坐新干线专程去上野动物园看大熊猫。为了记录下大熊猫成长的过程,他购入单反学习摄影,“香香睡觉的样子、啃竹子的样子,眼睛、脚底、指甲等细节都拍下来了”。

悠史笑称,看熊猫和看明星开演唱会有点类似,粉丝们会快速处理拍摄的大量影像,然后选取精华上传到社交平台,因为会带标签发布,自发形成了在线熊猫摄影圈,互相交流心得和独家资源。“和追星不同的是,我们不会通过照片获利,而是希望以此吸引更多人关注大熊猫。”砂帆子说,用照片制作的应援徽章、海报一般都是免费分享,也会购买动物园发售的大量熊猫周边商品。

大熊猫粉丝自制香香徽章/ lalapanda摄

关西大学理论经济学名誉教授宫本胜浩估算,香香一年可创造约267亿日元的经济效益,而双胞胎“晓晓”“蕾蕾”则可达到308亿日元。日本民间研究机构Nissei基础研究所研究员佐间诚对澎湃新闻指出,大熊猫创造的经济效益包括“直接效益”、“第一次波及效益”和“第二次波及效益”,涉及旅游、餐饮、交通、周边商品及其原材料产业,还将影响相关企业从业人员的收入。

近几年,日本经济受疫情打击持续衰退,日元贬值、物价上涨,社会负面新闻层出不穷。佐间诚说,人们在这样的背景下愿意走进动物园去享受自然的乐趣,香香、晓晓、蕾蕾是日本民众这几年看着出生和长大的熊猫,创造出了惊人的经济效应。大家有时调侃说“商品包装上一旦印上香香的图案,市场营销理论统统失效,必定畅销”。

上野动物园今年2月开始发售印有香香图案的口罩。/上野动物园推特

幼崽香香打动了万千日本民众的心,而对于熊猫饲育员而言,怀着另一种心情。福田丰介绍,大熊猫的繁殖工作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比如要关注幼崽出生后,妈妈会不会立刻抱起来喂奶,因为初乳中有免疫物质,至关重要。大熊猫刚出生时只有150克,仅凭日方动物园的经验很难养大,必须要时时咨询中国专家的建议。

2010年,福田丰初次到上野动物园工作,作为饲养展示课课长参与了大熊猫“力力”和“真真”的繁育工作,之后短暂调职至其他动物园,2017年回到上野动物园担任园长,见证“香香”“晓晓”和“蕾蕾”相继诞生。相比远距离的熊猫粉,福田丰和他的同事们对熊猫又爱又忧。

守护香香

“香香出生时,虽然听见了啼哭,但在监控画面中无法第一时间看到,现场充满了紧张感。”香香出生时的繁育负责人渡部浩文对日媒说,他和多位饲育员连续3个月三班倒,24小时不间断地观察香香的一举一动,包括大熊猫母亲“真真”抱香香的姿势、母乳喂养的情况等,“那三个月压力非常大”。

大熊猫幼崽出生时的体型约为成年的1/1000,可能会被不小心压到。1985年,上野动物园的大熊猫“欢欢”和“飞飞”产子后,幼崽仅存活43小时就死亡,园方称是被母亲欢欢压在身下导致胸部挫伤死亡。因此香香出生时,园方格外谨慎。

香香坐在真真的身上。/ lalapanda摄

在香香之后,大熊猫真真于2021年6月在上野动物园又产下双胞胎“晓晓”与“蕾蕾”。真真第一时间照料第一胎,第二胎则由饲养员抱入保育箱中检查和照顾。福田丰说,当时紧急与中方专家讨论如何操作,让熊猫妈妈同时照顾两只幼崽。由于母乳不足,饲育员会用奶瓶喂养一些人工乳。要根据熊猫幼崽的体重增加情况、健康状况来调整喂养的量和时机。“不过真真确实是一个非常棒的母亲,把两只幼崽都照顾的很好。”

身着动物园的棕色制服,头发白了一小半,福田丰俨然一副学者模样,寒暄时话不多,说话时目光朝向略低于镜头的方向。不过当问及园内几只大熊猫的情况时,他的神情立刻活跃起来。

2022年7月,福田丰在上野动物园接受采访。

“在园方来看每只熊猫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福田丰说,比如香香的爸爸“力力”,身材非常魁梧,性格沉稳而又不失温柔。妈妈“真真”的个头也有点大,我行我素,对外界比较敏锐,遇到任何事都不退缩,是个胆大的母亲。“香香”在动物园诞生和长大,作为大熊猫的各种体验或许还不充分,但是通过它对食物的嗜好,可以看出细腻的一面,比如对竹子的品种和部位都有自己的偏好。

大熊猫“吃素”,看似好养活,但从饲养员的角度来看,喂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新鲜的竹子是上野动物园最基本的常备食材,不过竹子也要根据季节不同选取不同种类,而且各个熊猫的喜好不一,须准备与之口味相匹配的竹子。

除竹子之外,上野动物园还会给大熊猫准备一些苹果、胡萝卜和特制的丸子等。“苹果的口味偏甜,熊猫们似乎很喜欢,但是为了避免它们偏好某一种特制食物和口味而变得挑食,会尽量让熊猫吃竹子和竹笋。”福田丰说道。

上野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介绍,虽然香香对吃“讲究”,但是很少生病,照顾起来没有遇到太多麻烦。相比之下,神户王子动物园的大熊猫“旦旦”年老体弱,饲育工作难度更高。

今年已经27岁的旦旦,按人类的年龄相当于80岁左右,2021年3月被诊断出患有心脏疾病,仍在治疗中,归国日期推迟至2023年12月底。神户王子动物园园长加古裕二郎去年7月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旦旦是一只高龄熊猫,我们在体检和治疗时都尽量不给它身心造成压力。“旦旦有自己的情绪和好恶,我们会观察并选取它状态比较好的时候进行体检,也逐渐缩短了它的展示时间。”

2022年春季起,神户王子动物园考虑到“旦旦”的身体状况,停止了公开展示。加古裕二郎在采访过程中反复提到,不希望给熊猫增加精神压力。他还介绍,在炎热天气下,为了防止室外环境过于干燥,安装了干雾、水蒸气喷雾等设施。园方与中方专家一直保持密切沟通。

2月18日,正在午睡的旦旦。/神户王子动物园推特

旦旦闭关休养后,许多粉丝非常担忧,在社交平台上询问旦旦的病情。日本兽医师里恵作为科普博客“熊猫的天天”的博主,会写一些小篇幅的科普文,为大家答疑解惑,有像“大熊猫的肌肤是什么颜色”、“粪便是怎样的”这种浅显的问题,也有“大熊猫为什么容易患心脏病”“大熊猫是其他野生动物的保护伞吗”这种偏科学研究领域的提问,里惠在查阅资料的基础上,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语做出解释。

作为一名熊猫粉丝,里惠告诉澎湃新闻,“过去,我们关注熊猫的可爱模样,而现在的熊猫粉越来越专业,会讨论熊猫饲养、繁殖和疾病预防的问题,甚至为此翻阅书籍和论文。”她作为一个半专业人士,正在推动普及更多熊猫的科学知识。

“熊猫天真烂漫的像个孩子,但它在地球上生存了至少800万年,有太多值得探究,不能在我们的时代消失。”里惠说,与动物和大自然接触,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但是你可以慢慢观察和感受到自然界正在发生有趣的事情。

世界公民

“过着以动物园为中心的生活。”砂帆子很享受这种生活模式,她定期去见大熊猫,频繁奔波于各地动物园的过程中,她渐渐发掘越来越多可爱的动物。今年以来,她去了熊本动植物园看海狸,去了横滨市金泽动物园看考拉。多数时候,砂帆子利用周末时间跑动物园,偶尔请假,所在公司的上司了解情况后,对于请假比较宽容,也得到了同事的支持,这让她感受到了周围人对动物之爱的共情。

砂帆子说,未来她一定会去中国看香香,而且在学习中文,虽然很困难,但希望到时候见面至少能用一两句中文和香香打招呼。同样的是,悠史也有去中国看香香的计划,但当下更操心香香的搬家旅途和交配。他从上野动物园网站更新的信息中了解到,近期香香正值发情期,体重下降,健康状况良好。“香香能否适应从日本到中国的长途旅行,隔离生活会不会对她造成压力,环境变化会不会影响她自然交配……”悠史心中有很多疑问。

临行前,2月13日香香正在吃竹子。/上野动物园

大熊猫是季节性发情动物,在自然分布区每年仅在春季发情一次,圈养大熊猫也同样如此。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的资料显示,圈养条件下雌性大熊猫5岁左右,雄性大熊猫6岁左右进入性成熟,雌性大熊猫每年发情一次,每次发情高峰期只有短暂的2~3天,一般每年3-5月发情。

香香年满5岁,已经进入性成熟。福田丰说,“虽然不舍,但希望香香能努力适应环境,找到好伴侣、留下后代。”他介绍,发情高峰期是一个令人紧张的时期。由于发情高峰期只有半天到1天,要找到准确的时机把雌雄熊猫放在一起同居,非常困难。一旦错过时机就不可能完成交配,甚至在一起会打架。

“希望你遇到像爸爸(力力)一样帅气的雄性伴侣,像妈妈(真真)一样呵护自己的孩子。”悠史对香香寄予期待,并表示今后会一直关注大熊猫,作为终身爱好。他经常购买印有“SAVE the PANDA”标志的熊猫周边商品,其中的部分款项汇入东京动物协会发起的“大熊猫保护支持基金”,用于动物园环境改善和大熊猫保护活动。

带有“SAVE the PANDA”的香香毛绒玩具。/romi供图

香香图案包装的盒装蛋糕。/ romi供图

砂帆子也定期向日本大熊猫保护组织捐款,不希望后代只能看到熊猫化石。而从私心来说,她害怕有一天在日本看不到熊猫,“衷心希望中日两国永久友好。”除香香之外,生活在日本和歌山县白浜町“冒险世界”的旅日雄性大熊猫“永明”和双胞胎女儿“樱浜”“桃浜”将在2月22日返回中国,这意味着日本国内的大熊猫数量将从13只减少到9只。

和歌山县白浜町“冒险世界”为“永明”“樱浜”“桃浜”制作送别海报。/冒险世界推特

2022年年底,东京女子大学副教授家永真幸出版了《中国熊猫外交史》,讲述在中国历史中,大熊猫如何在政治和外交领域发挥作用。他在接受日媒采访时表示,“如果日本政府和中国政府的政治意图和时机匹配,熊猫的租借就会实现。否则将很困难。”日本右翼媒体也曾以“熊猫租借是中日关系现状的晴雨表”为题刊文,称租期长短之差背后的原因是中日关系的变化。

如果追溯历史,中日之间关于大熊猫的交往不仅是在1972年邦交正常化之后,唐朝时期就有过这方面的往来,当时日本天武天皇朝效仿唐朝政治体制,进行律令制国家建设时,我们就曾将大熊猫(当时被称为白熊)作为国礼赠送给天武天皇。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王鹏飞对澎湃新闻说,大熊猫本身并不是一张外交牌,中国将国宝“分享”给其他国家,实际上是我们以诚相交,去实现以民促官。持久性的友好并不在于国而在于民,国之交在于民。

当问及大熊猫与中日友好交流的关系时,福田丰说,“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懂政治,从动物专家的角度来看,更重要的是大熊猫保护工作,一方面重在栖息地,另一方面就是动物园。“大熊猫是位于生态系统上层的动物物种,保护熊猫等动物的努力也会关系到人类将来的生存,要把未来留给孩子们,这种心情是超越国界的。”

尽管大熊猫是中国的国宝,包括日本在内的多国科研人员都在为研究和保护大熊猫而努力,比如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这个名字在中国的大熊猫及野生动物保护界几乎无人不晓。1980年,他接受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的委托来到中国参与“熊猫项目”,与熊猫专家胡锦矗等中国同事一起,在四川的深山竹林里进行了长达5年的熊猫研究,通过无线电监听、山林徒步,追踪和观察野外大熊猫,深入研究大熊猫吃过的笋和竹子。

乔治·夏勒在他所写的《最后的熊猫》中说,熊猫“跳脱出它高山上的家园,成为世界公民,它是我们为保护环境所付出努力的象征”,“能跟熊猫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演化历程发生交错,是我们的运气”。

(应受访者要求,砂帆子、悠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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