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巴山鬼才 铿锵留声|曹可凡

魏明伦(前右)、余光中(前左)和本文作者,摄于2007年初

惊闻“巴山鬼才”魏明伦先生魂归道山,不觉黯然,想起与他数十年交往,更是唏嘘不已。明伦先生乃一敦厚长者,于戏剧、杂文、辞赋等诸领域均有建树,可谓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每次与之交谈,都获益匪浅。

最初与明伦先生结缘是因为沪剧演员马莉莉,马莉莉赴京举办个人演出专场,邀请我担纲主持,而明伦先生则作为戏剧界代表前来观摩。虽然之前《潘金莲》上海公演引发轰动,曾去剧场后台做过采访,与明伦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但并未深入交谈。那次因马莉莉引荐,便与先生熟络起来。先生一见我,便大声和周围不少戏剧专家说:“可凡才应该是《围城》里的‘四喜丸子’曹元朗的扮演者。”后来,他在一篇文章里写过:

远在二十一年前,我的佯狂之作《潘金莲》骚扰大上海,巴蜀小鬼被“追鬼族”包围,记不住是在哪一个场合,却记住了这一张胖嘟嘟笑眯眯的脸。几年后,我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期间,适逢干妹子马莉莉进京表演沪剧,争取获得“梅花奖”。她请我看戏,我给她捧场。晚会的主持人便是上海超级发烧友曹可凡先生。当时玉在璞中,初登堂奥,憨厚中带着书卷气。我一看乐了,这是《围城》里胖诗人“四喜丸子”的形象!巧了,“四喜丸子”曹元朗,也姓曹啊!假定同宗曹可凡先生早几年亮相于艺坛,也许被《围城》导演黄蜀芹发现,可能就会邀上他……那晚上我暗自惋惜,曹可凡没有赶上闯进《围城》……

2004年曾赴四川广元主持纪念小平同志百年诞辰活动。活动结束后前往重庆和成都采访罗中立和魏明伦两位大家。彼时,明伦先生已是文坛风云人物,却毫无架子,衣着与言谈极为随意,一派名士风范。既然采访“巴山鬼才”,谈话自然从“鬼”切入。明伦先生说,元代散曲家钟嗣成编著《录鬼簿》一书,此书记载金元曲家一百五十二人,几将两代知名曲家囊括殆尽。“我乃写戏之人,自然可进《录鬼簿》,活脱脱一个今日之‘鬼’,只不过我连小学文凭都没有,纯粹自学成才,故属于‘另类’之‘鬼’。当然我又恰好姓‘魏’,即有‘委身于鬼’之意。”一番谐趣横生的开场白将采访气氛烘托得轻松自然。

明伦先生九岁登台唱戏,在内江和自贡一带小有名气。尽管小学时便辍学,但上台演戏,下台读书。他十岁那年就萌发一个荒诞构思,如果潘金莲这个嫂子遇上郭沫若这个小叔子会怎么样?而这竟然成为他若干年后《潘金莲》之创作缘起。明伦先生素来擅长用戏剧书写女性,因为在其认知中,自己是“女娲”子孙,自然应该大书特书女性,故此,无论是《四姑娘》《潘金莲》还是《杜兰朵》,或纯洁,或沉沦,或娇媚,每个女性形象均神形兼备,令人过目不忘。然而,与明伦先生其他作品相比,《潘金莲》所引起的讨论影响最大。在他看来,如果说施耐庵写“潘金莲”是“俯视”,字里行间布满敌视、蔑视和仇视;那么欧阳予倩则采用“仰视”,将“潘金莲”视为“东方莎乐美”,这与大众审美相去甚远;但他自己则以“平视”的态度审视潘金莲,当然,有时也会游走于“仰”与“俯”之间。他说,“潘金莲”早期反抗“张大户”,完全值得称颂,这就如同《红楼梦》里“鸳鸯抗婚”,故借“宝玉”之口唱出“抗婚的鸳鸯沉苦海,投井的金钏魂归来”,潘金莲如进《红楼梦》,十二副钗又添一钗,此阶段可“仰拍”;后来被迫嫁给“武大郎”,因为是一种惩罚,此时便“平视”;最终被“西门庆”所诱惑,杀害“武大郎”时,就会惋惜、谴责,此时的视角便是“俯视”。这就是“想救难挽救,同情不容情,覆辙不可蹈,野史教训深”。当时,川剧《潘金莲》引发女性命运、婚姻、家庭、道德、法治等一系列问题的讨论,历时八个月之久。有人还戏言,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水浒》三十五集是根据施耐庵《水浒》改编,其有关潘金莲那三集则是采用魏明伦观点而改编,可见明伦先生之《潘金莲》影响之深远。

不过,明伦先生也忍不住吐槽:自己毕生书写女性,赞美女性,但生活中又常常吃女人的亏。他说话时脸上一副委屈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究竟谁让他吃了什么亏,他没有明说,我也不便追问。“幸好太太对我很好,老伴家庭主妇,文化不高,相貌不错,脾气不坏,心肠不坏,我们属先结婚后恋爱,小吵小闹过日子,相依为命数十年。”他又补充道。

魏先生大概对这次采访比较满意,所以,他后来用文字记述那次谈话:

这次是在锦官城内,鬼狐家中。巴蜀小鬼老矣,可凡笑颜依旧,他飘然而至,把品牌节目《可凡倾听》,搬进寒舍书斋,本意是拍摄人物专题片,却给人以访友叙旧之感。正合我书生意气,接待也就不衫不履,无拘无束了。他娓娓而问,我侃侃而谈。对比那些化妆上场,观众满座的电视采访,我更适宜《可凡倾听》这种没有表演痕迹的抵掌谈心。其形式接近于央视的《面对面》,王志先生不苟言笑,提问尖锐,仿佛说客辩士,可凡老弟平易近人,即使涉及敏感话题,他也会采用比犀利更巧妙的办法。语气是开口笑,手势是绕指柔,递给你一支忘忧草,他化为一朵解语花,如此这般“倾听”,与《面对面》宛如南燕北鹰,而非南辕北辙,风格各有瑜亮,效果殊途同归。

两年之后,赴京参加全国文联代表大会,在京西宾馆巧遇明伦先生。他向我吐露一件“心事”。原来,明伦先生自幼迷恋电影,对电影《夏天的故事》里的主演李萌印象深刻,而且经过一番激烈思想斗争,还鼓足勇气,给素昧平生的李萌写了一封长信。虽然明伦先生那时只不过年方十五,却洋洋洒洒数千言,既赞美李萌形象气质、表演天赋,也直陈电影公式化、概念化弊端。李萌收到来信后居然复信,随信还寄来一张《夏天的故事》剧照。李萌自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受到关注,还与秦怡演过《马兰花开》,与田华合作《党的女儿》,与蓝马同演《万水千山》……1957年后,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联系。直到后来央视一档节目介绍电影《党的女儿》,邀请田华与李萌共同回忆拍摄往事,明伦先生这才从荧屏“见到”早已白发苍苍的李萌,而时间早已过去逾半个世纪。这对“姐弟”相差八岁,两人虽然也有过数次通信,彼此来鸿去燕,却遥隔万水千山,从未谋面。明伦先生嘱我设法寻找李萌,因为长影方面告知,李萌退休后长住上海。接到明伦先生嘱托,不敢懈怠,回到上海后,多方打听却毫无线索。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京沪两地同行共同努力下,终于获得李萌的联系方式。

魏明伦、李萌、秦怡、曹可凡(自左至右)

2007年1月,趁明伦先生来沪参加明星戏曲真人秀《非常有戏》期间,我陪他一起看望身居陋室的李萌女士,帮他圆了横跨半个世纪的“追星梦”。明伦先生激动万分,感慨道:“当年红颜,今朝白发,故人相聚时,她在丛中笑。”后来录制《可凡倾听》春节特别节目《我有一段情》时,又将明伦先生、李萌老师以及秦怡老师请来,共同回忆《马兰花开》拍摄趣闻(上图)。

明伦先生还带来数封当年写给李萌老师信函的底稿(上图),至今记得其中有一封信写道:“你在《马兰花开》里的镜头虽然不多,但仍然忠诚地塑造了这个角色,掌握了马兰的第二特性,比较完整地给予了她另一种精神面貌。”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萌老师记忆力衰退严重,对那些细节遗忘殆尽,令明伦先生顿感失望,但他们仍保持联系,直至李萌老师2019年去世为止。李萌老师往生后,明伦先生发来微信:“少年时代的萌姐,纸上谈艺,信件往返,但五十年后才有见面奇缘。今年初,白桦逝世,萌姐从上海家里打座机来告讣。白桦去了不到一年,李萌也去了……”哀痛之情溢于言表。

2010年11月,明伦先生从艺六十周年活动在成都举行,出席者中不乏马识途、余秋雨、贾平凹、阿来等文坛大家,我也躬逢其盛。秋雨先生在发言中说:“魏明伦的作品与中国戏剧史上的元杂剧有一种呼应力,和大地、民众联系在一起,又把知识分子的情怀通过民族的转折喷涌而出,这是他的作品特别有生命力的原因。”可是,96岁高龄的马识途先生却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不务正业”,将过多精力用于杂文和辞赋创作,而非心无旁骛地从事戏曲创作。明伦先生虽年逾古稀,却仍毕恭毕敬聆听前辈教诲,与会者无不捧腹。2020年深秋,明伦先生又邀请我往蓉城参与其从艺七十周年系列活动。然而,就在这次先生从艺七十周年活动举办前夕,明伦先生起夜时不慎摔倒,导致胸椎第十二节压缩性骨折,完全无法动弹,只得立即住院,卧床平躺,苦不堪言,展演活动也不得不推迟。两个月后明伦先生病情才得以缓解。他在微信里说:“整个六十天痛苦折磨,一千多个小时炼狱灾难,死不了,活受罪!暂脱枷锁,回家养伤!谢谢关心!”并发来一张站在街头微笑致意的照片。

尽管年事已高,魏明伦先生仍积极参与热点问题讨论,譬如有关“木心是否大师”讨论,他以为“艺术大师”乃一标准模糊称谓,“从前‘大师’专业户是和尚;有些职业如同职称;至于文学艺术家,评论或高估,或低估,见仁见智,乐山乐水,不妨各持己见……”

明伦先生重情重义,一些艺术大家谢世,他都会撰写挽联,以表怀念之情。譬如,他为秦怡老师制联:“绝代佳人,泰斗明星,白发红颜登人瑞;纯情美女,贤妻良母,青松翠柏化女神。”为王文娟老师所撰之联为:“台下王文娟,寿比苍松,只遗憾未登百岁;戏中林黛玉,命夭豆蔻,却欢欣已誉千秋。”如今,明伦先生也与我们天人永隔,谨以他生前自制挽联送他大行,那就是:“没有白活的人,值得研究的鬼”!

2024年6月1日 16:30 海上留余斋

作者:曹可凡

文:曹可凡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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