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的土地上,来一趟绿皮火车之旅

在东北的铁路上行进,历史的层层褶皱常常不言自明,单从城市中那些折衷主义、新艺术风格的历史建筑就能看出一二。它们大多是教堂、酒店、剧院以及政府大楼,尽管在建造上透露着旧时代的精致,却各自以更庄严肃穆的姿态躲在时间的幕布后。

每当暮色四合,芭蕾舞剧院便会忘记曾经的职责,响起电影放映机转动的声音,楼上的包厢早已被拆除,在巴洛克式的浮华幕墙上,放映的是原版《天鹅湖》。

百年前,一条铁路的到来,给蛮荒的蒙古草原和东北平原带来了巨变。

△1900年的中东铁路 / wiki

中东铁路,一条曾经贯穿中国近现代历史重要时刻的铁路线,如今在历史的背景下变得语焉不详。它是1896年清朝和沙俄签订的《中俄密约》的产物,于1897年8月开始施工,1903年2月通车运营。通车之后,线路沿途以商贸为中介开埠,带来的是华西混杂的社会风貌,让这片土地具备现代城市的雏形。

艺术家张慧和赵刚决定踏上这条历史中的铁路。“中东铁路”艺术项目由张慧于2018年提出,2019年由张慧、赵刚共同发起,他们对自己的故乡与中国近现代的社会政治、美学表达和风土面貌变迁进行了一次回望。

中东铁路旧事

张慧是在夏天出发的。作为一名画家,他预设了探寻东北的方式—— “带着眼睛,迈着腿”,没想在路上画点什么,就在旅顺口区踏上了向北的旅途。

由于距离下一站大连不远,张慧搭乘一辆汽车,让司机沿着铁路线路开,这样就可以在周边大概10公里内探索,遇到什么历史痕迹就停下来看看。

这些痕迹大多停留在遗存的建筑风格上,“好几种风格在同一个建筑里互相改造”。行驶到野外时,7月的东北是一片水草丰茂的景象。好几茬历史的起落下,萨满文化与城市化早已完成了重叠相交。

△张慧绘制的牡丹江火车站呈现了一幅未完成的状态 / 长征空间提供

沿途的景色以开阔见多,少有高山沟壑,几片草原偶尔出现,能瞥见游牧文化的一角。俄式的黄房子和粉房子总在小城灰暗的街道中显得出挑,闪亮的绛蓝色屋顶也常对路过的人发起某种召唤。

高耸的水塔支棱在褪色的火车站后面——就像罗曼·波兰斯基在电影《唐人街》里刻画的那样,水是每个城市的核心,对依靠铁路发展起来的城市来说,火车站理应对这种“优质”资源享有掌控权。

与此同时,另一位艺术家赵刚正骑着摩托车、戴着Go pro从满洲里向东行进,在略带畸变的鱼眼镜头里,蓝天白云飞速掠过。二人将碰头的地点定在哈尔滨,那里是历史上中东铁路的中心。

中东铁路呈“丁”字形排布,西起满洲里,南至旅顺口,最东延展到中俄边境的绥芬河。

相较于它在东北延伸的广度,它在时间里刻下的坐标意味更为浓厚。为此,张慧援引了一段让·鲍德里亚关于影像记忆的文章。大致意思是,人为建造的一切总有着想象中的蓝图存在,中东铁路就像一把比例尺,在整个东北大地上延伸着。

△沈阳站 / 图虫

铁路上总是会发生很多事,载过很多人,很多意想不到的人会在通衢的站点上相连。比如作家萧红就曾在《一条铁路的完成》中回忆自己中学时参加过一次学生抗日运动。

前往沈阳时,张慧搭上了行驶在旧时线路的列车。在如今的东北铁路网中,新的铁路线常与旧的铁路线并行。车厢里列车员推销着新型的动车模型,短视频的外放在孩子的哭闹声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绿皮火车与动车在有规律的“咣当”声和刺耳的破空声中交替前行,共同驶向一片混杂的时空。城市外新开发的豪华楼盘孤零零地闪过,似乎在提供现实的坐标。不过在旅途的唠嗑声中,赵本山始终是那个传说中的住户。

旅途中,很多缺乏历史厚度的城市,其车站结构便较为简单,基本是一个主体建筑,一边进站另一边出站。所以像沈阳、长春这样的城市才显得难得,它们铁路线网发达,辐射地域广泛,历史机构众多。

△沈阳站 / 图虫

张慧会选择前往其附近比如鞍山和海城各待一天。在四平的郊区,张慧找到一座曾经规模很大的发电厂,里面有一座子弟小学,宿舍就像个军营,建筑本身已破落不堪,有三四十栋房屋留存——那是工程师们的宿舍。

这条铁路留下的许多设施与新的城市完成了共同生长:不太用得上的宿舍和建筑被当地政府列为保护文物,一些机油味浓重的机车库成为景点和电影取景地,还有的被改造成博物馆,更多的则变成废墟与纪念碑。

张慧觉得沈阳铁路陈列馆外的空地是典型的“文化公园”。空地上有很多个关于铁路的雕塑,它们似乎是在不同美学下生长起来的。铁路老机车的存留部件,用后现代的手法拼在一起。张慧说:“施工的人好像在胡乱地想象,这些想象都有文化痕迹。”只不过这种痕迹更二手、更夹生。

△中东铁路遗留的机车库——横道河子机车库 / 图虫

在两人各自出发的9天之后,张慧与赵刚在哈尔滨会合。他们在那里得到了关于中东铁路更完整的资料。“关于铁路的基本结构、运转方式、附近的生活规划,包括教堂、俱乐部、居民区,包括当时铁路上的领导层级关系等等。”

之后张慧接着朝绥芬河前进,而赵刚返回路程中的横道河子镇进行写生。因为这场旅程不只是对时间和空间进行捕捉,更多意义上,它关乎两人对自身的观照。

观照自身的旅程

2017年,受一条微信消息启发,张慧萌生了探访中东铁路的念头。消息是赵刚发来的,当时他正骑着摩托车路过齐齐哈尔,拍下了一张当地电报大楼的照片。

“墙角被建造者切割成光滑的弧形,门窗属于新艺术风格式的建筑,一种简约和曲线丰富的装饰。”张慧仍然能想起故乡的那栋建筑,两人借此聊了起来。

在此之前,张慧陷入一种不大不小的茫然,这种困境很大一部分来自职业本身。“有一种不愿意画的想法,”他说,“疲劳期也好,瓶颈期也好,那段时间拿起笔没有什么想画的。”艺术家需要天生对陈词滥调表示拒绝,行走在路上,也通常被认为是对自身的补充。

△哈尔滨铁路桥 / 图虫

出生在齐齐哈尔的张慧50多岁,虽然保有铁路子弟的情感结构,但早已在物理距离上远离了它。

张慧1986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从17岁离开东北,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在北京度过。对东北,张慧说自己也就拥有着10年清晰的完整记忆。

赵刚是满族人,他虽然出生在北京,但曾在欧洲和纽约多所院校留学,并在纽约生活、工作二十余年。

赵刚18岁就参与了星星画会,这个团体是中国最早的前卫艺术家群体之一。2004年回到北京后,赵刚不断把焦点投向他独特的个人经历与中国历史之间的纠缠——他既生于此地,却又是陌生的新晋移民。他踏上东北的旅途,是为了给自己本源的身份予以回应。

△绥芬河中俄铁路 / 图虫

中俄边境的绥芬河是张慧的最后一站。观感上,这里外国人和中国人各占一半,甚至外国人更多,中国人基本上都是待在屋里做买卖的。

“怎么满街都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呢?因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晃,即使不晃也在门口待着,下午2点的时候就喝着啤酒在外面晒太阳,一直待着到晚上。”旅途终点的混沌景象让张慧着迷。

其实,还不到沈阳时,张慧便不会在路上乱看了,到准备回来的时候,张慧已经知道自己大致要画什么了。

“一种交界,两种文化相互碰撞,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张慧说,“像是人都处在时间变化运动过程的缝隙里,就像飞鸟不动,连续动作的一个中止或间歇状态,它是一种显现的过程。

许多生活在这里的人,在两种文化切换过程中,不自觉地会出现一些边界的灰度。”

“如果用欲求的心态去看,

会有无数发现”

中东铁路的探访成果以两位艺术家个展的形式在北京长征空间依次展出。虽然围绕着一个地理概念展开,但展览并没有呈现地理志考式的模样。

对张慧来说,东北的研究样本“信息量足够且线索清晰”。在当下反刍时,感受与思考会变得复杂。“东北的细节总是很多,如果用欲求的心态去看,会有无数发现。”

张慧说:“在中东铁路上产生的冲动和发现,几乎解决了我创作疲惫的状态。所以我回家就想把那个感觉画出来。但我肯定不会直接把我观察到的东西一笔一笔重新拼出来。”

△北京,长征空间“中东铁路:张慧”展览现场 / 长征空间提供

完整的图形其实不存在了,它只存在于一种概念的模型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慧停留在作品形态和内容表意这个程度,先用文字去描述,在几周内翻来覆去地推翻和重建。

“现在我要叙述了,要在一幅画里把空间、物和人全部组合在一起。在中东铁路上,影像重叠,相互结构、相互作用之后,产生一种空间的不清楚感,复杂的信息成为一种模糊地带。人在这种好似化学制剂的空间里将如何变形,他的主体性在哪?”

“我会意识到我怎么把我对中东铁路、家乡东北、父辈职业的关系放在里面。我在想,在这种影像模糊重叠、多重关系的背景下,人、物是怎么去建构一个足够强大的空间的?”

这些思考为张慧的绘画带来了天然的秩序性,虽然画面中的意象很难被直接联系在一起:一座摩西的雕像被倒置了;李香兰的面孔被单独分离出来,她的妆发在另一幅画面中层叠隐匿;绥芬河的大白楼是少有的可供辨识的沿途风景,另一幅是牡丹江火车站,画作却是未完成的模样;

△展览没有呈现地理志考式的样态,画里的意象似乎与中东铁路没有直接关系 / 长征空间提供

除此之外,还有空姐、地球仪、中俄边境餐馆里的厨子等。这会让观众疑惑,画面中的一切与中东铁路有什么关系?其实张慧的创作不是物理(描摹、绘制、拟像)的过程——他不是泥瓦匠或者织衣工,他要做的不是避免房子或者织品出现问题,而是要在历史不同阶段跳跃,相互结构、相互作用之后让复杂的信息成为一种模糊地带,这个时候某个立面或者某尺纱布才能突然焕发光泽。

只不过在面对这些画作时,解读的冲动是不可抑制的。越解读越困惑,也许困惑本身就来自解读。

张慧认为不阐释作品是一种好的品性,“它恰恰是对‘什么都可以阐释’的逃逸,甚至是一种对阐释的拒绝,有一定的姿态、味道”。

△《建筑(摩西)》 / 长征空间提供

为什么这么画?这个问题有时候太过于终极。形和颜色之间碰巧了,像现在时髦的词语‘生成’一样,带着过去的经验,有多少年呢?可能是整个美术史形成的东西和个人实践的总结,这必然带着偶然性的相遇。有时候我会觉得画家自身常常是多余的,他只需要化身为判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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