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贵为世界美食古国,素来把“民以食为天”视为公理,吃好吃的不算骄奢淫逸,而是讲究生活品质。聚众饕餮的当然更值得赞美,美食就是友谊的桥梁。
千百年来中国人深谙此道,以至于美食成了中国文化的名片,从古到今无数外国人也因为好奇东方美食而来中国一探究竟,不乏迅速圈粉者。德国人马可斯·赫尼格来中国已经二十多年,与中国女性结婚并生儿育女,住在上海虹口的老房里,一推开门便能见到烟火气十足的中国马路、中国味道与中国话的聊天打趣。在《天堂之旅:六道风味品中国》这本美食游记里,他就像读者展示了从哲学到实践、从真吃到谈吃的游历过程。
老北京卤煮 IC 资料图
在他一路上寻找美食、访友推杯换盏的过程当中,他 “像一个社会学家那样去吃中国菜”,中国菜和中国人吃饭的规矩、做饭的模式,,被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展现出来。他相信中国人的文化传统,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与亲口所尝。没什么成规能干扰马可品味中国菜,即便在吃河豚、吃蛇的时候,他也胆战心惊过,结果却是好菜穿肠过、宾主皆开心。在马可的眼里,吃也是一条纵贯社会各阶层的脉络。上至前朝皇帝溥仪,共和国缔造者毛泽东、周恩来,下至普通街巷居民、摊贩、自制创新菜的农民、知何处可吃到绝品的出租车司机,加上中间游走、仿佛置身事外的美食家、食评人,还有经验丰富的专业厨师们,都有资格站出来证明某种东西好吃、做某道菜的方法有其绝妙之处。
中国食文化的奥妙,马可也用这实为六次旅途、全程八千公里的“六道风味”予以全面揭示。
他的“头道风味”就是吃与中国人立身之道的关系。四面八方的中国人口味不同,与中国巨大国土各个区域截然有别的自然地理环境有关,也与地方风土和经济条件的决定人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有关。而相同之处在于,无论身居何处,祖上是否迁徙,中国人都很在意口福,讲究养生,懂得享受,以吃好为幸福,以让家人吃好为爱。各地的中国人也有具体的方法,去接受、转化、创新食材的使用方法。通过写朋友请家宴,马可也着墨于中国人宾主之谊中的善意与顽皮,上海友人周家兄弟请他到家里吃饭,酒过三巡,要拉着二胡把昆曲、革命歌曲、上海老歌唱个遍,让他着实开了眼。
北京之行,促成了他的“二道风味”,探究了烹饪与政治学的关系。吃这件事可大可小,国宴上的一道烤鸭可以促进中美关系,胡同里的一尊铜锅可以增强朋友感情。包子、饺子、卤煮、烤鸭,从遥远的历史传说到眼前需要排长队才能吃到的火爆小店,中国美食无一例外地有特定的发明理由和漫长的演变历程。
也有无奈,象征着圆满的108道满汉全席,马可和朋友吃了个14道菜极简版,回味不佳。“宫门献鱼”的鲈鱼吃着像冷冻的,“双珍扒鹿肉”里的驼蹄味同嚼蜡,号称用在承德农庄里专门养的孔雀做的“满汉孔雀肉”太腻。马可总结道,“除了厨师手艺欠佳,商家利字当头外,食谱语焉不详也是原因之一。”没能品到皇家美食的独特魅力。
满汉全席(石雕复刻版) IC 资料图
在北京南站饥肠辘辘下火车时,却没法立刻吃到特色京式早餐,也让马可对现代化的城市批评了一番。他觉得没有让游客体验老北京文化的餐馆,就像没有让游客感受到“北京欢迎你”。看到身着各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倒是有“十足的安全感”。
在四川和重庆,马可高呼辣是中华大地独树一帜的口味标志,这第三道厉害“麻辣主义”,不仅是当代人压力生活密不可分,其背后更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川菜世界。他在其中看到了中国人精于钻研和创造的不懈精神,总有人在想办法做点儿新菜,不存在准确的菜谱,总有“适量”等可操作空间。不论是火车上吃麻辣方便面的年轻夫妇,还是随处可见的火锅店,马可也亲口尝到了辣是一种刺激,一种瘾,一种释放压力的药,肌肤魔力,也象征着极有活力的未来。
重庆南山泉口水鸡、歌乐山辣子鸡,川渝地区人们想法设法花样。 IC 资料图
回到江南,第四道精雕细琢的苏菜无疑让马可平静安然了下来,而美食所表征的文化情怀却浓重有味。他记述了在苏州举办的“美食十八罗汉”大型宴会,受邀前来聚餐的各路老饕、美食文化人各显其能,比品位,也比对美食文化的挖掘。在观前街太监弄得月楼,苏州烹饪协会华永根会长与得月楼林金洪总经理宴请陶文瑜、刘锡安、沈宏非等江浙沪美食家、食评家、厨艺大师和媒体大佬。老饕们一边品太湖碧螺虾仁、黄泥香酥煨蹄、炀帝蜜蟹拥剑、石家鲃肺清汤等苏州名菜,一边还就食材、餐桌礼仪甚至美食家和文人到底谁更懂吃,火热品评了一番。
苏菜名菜,清炖蟹粉狮子头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苏州烹饪协会的会长华永根带马可逛了菜场,从蔬菜到河鲜,一路向他展示了中国人对食材鲜度的讲究。吃时令,是江南菜最注重的。好友叶放带他吃月酒、吃船菜,则点出了美食与诗画、自然的关联。
南粤美食的胆魄被马可归入了第五味之“天下为食用”,他认为在果敢与勇气之外,美食天堂的广州也有值得深思的“阴暗面”,在闻名遐迩的广州清平市场。外国游客扎堆看到了惊心动魄的“杀生”现场,他们一边惨叫着,一边拍摄眼里的“奇观”。英国菲利普亲王说过,“四条腿的除了桌子,长翅膀的除了飞机,水中游的除了潜艇,都会成为广东人的盘中餐。”太多老外知道中国人什么都敢吃,都是因为广东。虽然谈到了动物保护问题,但马可更在意的是,请自己吃蛇的人,到底是想让他吃到什么。“太史五蛇羹”是不在菜谱上的传奇菜,由南粤名士、大商人江孔殷所发明,因为中国菜谱一向并不明确,很难原味复出。请马可吃羹的老陆,得跟蛇味馆的侯氏老厨商量着口感才能做出来,让马克尝到了难忘的传奇。
太史五蛇羹 IC 资料图
当然,粤菜的迷人还因为体现了粤人讲究养生、重视宗族的传统。吃早茶就更是如此了,从茶楼邻桌听来的家庭话题,“孙辈考大学啦,房价高得离谱啦,新买的德国原装进口车有极大优越性啦”都被马克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最后在台湾,跟随舒国治一路吃遍全城的马可,凝练成了最后却也颇为精彩的最后一味——“小吃大味”。从鼎泰丰的小笼包和炸酱面,到汀州路康乐意包子、金华街碳烤烧饼、贵阳街永富冰淇淋……两人一路逛吃逛吃,舒国治觉得当代人只懂吃不懂自己动手做,越来越消费至上主义,这话马可也是听到了心坎里。这样的小吃之旅也是让马可彻底享受了一下逍遥闲逛者的乐趣,感受了台北的别样风情。最后舒国治信步把马可带到了老友编剧冯光远家里,宾主一起品起了酒。台湾美食最能体现中餐的融合能力,正如马可所分析,“成长于全球化浪潮中的后代们不再像父辈那样深怀乡土情节。饮食疆界越来越模糊。
马可还拜谒了台北林语堂故居,致敬了这位珍视小情趣的生活艺术大师。林语堂追求“快快乐乐地活,舒舒服服地过”,马可说他发现“凡是动物边有一个名为肚子的无底洞。这无底洞曾影响了我们整个文明。”吃是一个细小的切口,能引出丰富的话题。像马可的寻访随感那样,人们每次谈吃都口若悬河,言语停歇之处,心安就好。
台北林语堂故居 IC 资料图
整本书让人既有所思考,又在好奇心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马可的笔触信马由缰,又不乏机智幽默,让你只消午饭后的两三个钟头,笑那么几次,就能领略中国美食文化的炫目斑斓。最重要的,正如陈晓卿评价马可时所言,“他把对妻子、家人及客居国度的所有感情,用食物表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