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东日本大地震10周年。
2011年3月11日14:46(北京时间13:46),日本东北地区的福岛县近海,发生了9级大地震,并引发了大海啸和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泄漏,如此三重袭击,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
海啸最大高度40.1米,死亡和失踪2万2000余人,损坏房屋40万户,直接经济损失25万亿日元(约1.5万亿元人民币)。
大地震发生时,我刚好在北京采访两会。中央电视台和第一财经频道找到我,从当天傍晚开始做解说嘉宾,连续忙乎了3天。
①飞往灾区
一周后,我登上了回东京的客机,机上只有三名乘客。空姐问我:“人家都在逃离东京,你为何还要飞过去?”我说:“那里有我的工作。”
夜里回到成田机场,灯光一半是暗的,电力不足。街头的霓虹灯也灭了。去便利店买水,一瓶都没有,一下子感受到了大地震的恐惧阴影。
去灾区的铁路、道路都已毁坏中断,唯有岩手县花卷机场完好无损,被日本政府指定为救灾机场。于是,我搭乘飞机飞到了灾区。
抵达花卷机场后,在当地相识的建筑设计师木村清且先生家里过了夜,木村的两位亲戚在大海啸中遇难。
第二天一早,木村太太给我们做了饭团,木村先生开车陪我去了附近的滨海城市陆前高田市。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自卫队的军车。当我们越过一个山坡,抵达陆前高田市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的废墟——一座城市全被大海啸卷走了,留下的是一片沼泽地。
那一份恐惧感,至今依然铭刻脑海,难以忘怀。
已变成一片废墟的陆前高田城区
②一位母亲与孩子的再见
幸存下来的灾民们都挤在高处的一个体育馆里。
我们开车过去,把带来的两袋米送给灾民。3月的天,岩手县还很冷,偶尔还飘雪。没有电、食物也不够,100多人挤在一个大会议室里,冷了到外边的火堆上烤火。一天可以领到两个饭团,还有一碗酱汤。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那一种无助的表情,刻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感觉到这天真的要塌下来。
然而,让我震惊的是,体育馆内居然安放着200多具遗体,有的盖着一块毛毯,有的盖着一块塑料布,脸上都蒙着毛巾或手绢。
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地并排躺在那里,残腿缺手的,场景令人窒息。
木村先生叫我不要去看,但是,我还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入。
看到有20多人在遗体边默默到揭开一块块毛巾或手绢,确认死者的脸容,寻找自己的亲人。
“胆子真大!”这是我看到这些灾民掀开毛巾或手绢时的第一反应,但是,仔细一想,假如自己失去了亲人,第一个念头,也一定会是要找到他,亲情一定会战胜恐惧。
终于看到一对夫妻跪倒在一具小小的遗体旁,妈妈手抚摸着那小小的脸,头低下去低下去,贴在了死者的小脸上,浑身颤抖着,却没有哭出声来。
我想,那一定是她的孩子,那是她孕育过的生命。
③拯救万人生命的天使
宫城县受灾最严重的南三陆町。在一处避难所里,见到了山田先生。
山田先生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当时他正围着一个大锅烧饭。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映红了山田先生的脸,感觉他特像一名专业伙夫。后来知道,避难所里100多号人,就靠这个大锅饭充饥。
我和山田先生聊了好久。山田先生边烧饭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地震发生后20多分钟,町里的防灾高音喇叭开始响起了急促的呼叫声:“海啸马上就要来袭,请住民们立即撤离到高台上,立即撤离到高台上”。
山田先生说,这位播音员名叫“远藤未希”,24岁,登记结婚刚半年,还没有办酒席。
听到广播呼叫声后,居民们开始离家逃生。山田先生离开公司正准备驾车去接父母时,港湾处已经传来了海啸的轰鸣声和房子被撕裂的恐怖声,山田先生只好朝山坡地跑。等他跑上山坡,发现十几米高的海啸已经淹没了半个城区。但是,这位远藤还在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大家赶快离家避难,自己没有逃。“也就5分钟时间,我在山坡上看着海啸疯狂地卷没了远藤小姐广播的防灾中心,广播‘滋’的一声,突然中断了。”
海啸退却后,她的父母和丈夫到处寻找她,一直未能发现她的身影。直到地震后一个多月的4月23日,搜索队在附近的海上发现了她的遗体。虽然已经辨认不出原先的模样,但是她的丈夫发现,妻子的手腕上还戴着他亲自扎的五彩手绳。
远藤小姐最后坚守的防灾中心
这一场大地震和大海啸,南三陆町70%的房屋被海啸卷走,1万7000人的小镇,死亡455人,640失踪。但是,许许多多的人,就像山田先生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远藤小姐直到生命最后一分钟的至死呼叫,这1万多人可能也就成为冤死之魂。
④愚公移山
5年后,我再一次去灾区采访的时候,特地去了陆前高田市,发现这一座城市的灾后重建,还没有多大的起色。
市政府的工作人员跟我说,灾后重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沿海地区的大部分城区,都遭到了海啸袭击,而且海啸袭击过的地方,不仅卷走了所有的房子,同时也把城市的土地削掉了两米左右,也就是说,城区的土地要远远低于海平线。那么如果在这种低洼的城区重新建造房子的话,这就意味着,千百年以后再次发生同等规模的地震和海啸的话,这座城市还将遭遇巨大灾难,所以,灾后重建的首要任务,是要将城区的地基垫高10米。
陆前高田市的旅游商品中心已经被海啸撕裂。
陆前高田市的整个城区有12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都需要垫高十米。结果这个城市把周边海拔两百多米的高山进行了开挖,然后将泥土一车一车地运到城区填埋,然后进行填埋,垫高,夯实,防止地基下沉,整个工程,就是一个愚公移山的工程。
我当时在现场看到,整个城区垫高工程已经完成了60左右,有100多辆工程车在工地上忙乎,市长说,要完成整个城区的垫高工程,预计还需要三年的时间。
2019年,我再次去陆前高田市时,发现城区垫高工程已经完成,而且也重修了海塘,长达5公里、高7米的钢筋混泥土结构海塘已经全部建成。同时,依据山坡地形,沿海地区规划为公园和地震海啸传承馆、体育场等。中间高地建设为商业区。而住宅区和学校、医院等,全部建在了高坡上。
在废墟上建成的地震海啸传承馆
市长说,这样的城市布局,是为了防止几百年之后,同样规模的海啸来袭时,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生命。
⑤走进福岛核电站事故现场
2018年,我获准走进了发生核泄漏的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现场。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日本政府为何不学前苏联处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做法,用水泥把核反应堆封起来,做成一个石棺,而是选择了“取出燃料棒,拆除核电站”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现在的福岛第一核电站
陪同我采访的日本复兴厅参事官山崎文夫先生跟我说:“前苏联的这一种方法,日本政府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觉得这样做,会对不起灾民。”
山崎先生说:“当有家难回的灾民们流离颠沛时,如何让灾民们回归自己的家园,生活在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土地上?”成了日本政府在处理福岛第一核电站问题时的第一考量。正因为如此,日本政府最终没有选择前苏联的“石棺”模式,而是选择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的“取出燃料棒,拆除核电站”的方式,来彻底解决核泄漏问题,最终能够把土地还给灾民。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受灾的人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不管多少代价,政府也必须这么做!”
这个解决的过程,自然是十分的艰难,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研发一系列的技术与设备。
我在第3号核反应堆前,这里残留着大海啸袭击的爪痕。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被破坏的结构。
当我进入事故现场之后发现,要进入被炸的核反应堆建筑物内,本身就很难,因为辐射量很高,人能够呆的时间十分有限。第二,对于堆积了融化了的燃料棒的炉底等核心区域,因为人无法靠近,只能使用机器人,而要进入被炸后的核心区域,穿越倒塌的极其复杂的管线垃圾堆,清除障碍,还要爬楼梯,这样的机器人,目前还需要开发。
日本国立原子能研究开发机构远距离隔离技术开发中心的加岛洋一部长告诉我:“至少需要开发出几十种的高智能高性能机器人”。
距离核电站10公里的富冈町,除尘工作已经完成,开始建设新城。
富冈町新建的住宅区很漂亮,但居民还是不多。
富冈町已经通上了列车,在新建的富冈车站前,我们使用北京核仪器厂制造的核辐射检测器对每小时的核辐射量进行了检测,显示为0.16微西弗((μSv))。
360百科“微西弗”资料说,一次小于100微西弗的辐射,对人体无影响。日常生活中,我们坐10小时飞机,相当于接受30微西弗辐射。
听说福岛第一核电站全部拆除后,将会建为一个海滨公园。但是,距离那一天,至少还需要30年。日本地震灾区的灾后重建,依然任重道远。
2020年8月,日本政府给我颁发了一个感谢状,感谢这么多年来对灾区的支持和物资的捐赠。但是,我觉得自己能够一起参与日本大地震的灾后重建的过程,记录灾区走过的每一步,能够帮助更多的灾民,是一种人性所然,大家都过得好,这世界才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