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一个下午，禁毒员陈敏带我走到一扇铁门前。
这不是监狱或者强戒所阴森森的铁门，但仍然让人觉得不舒服。
铁门后面，一大群男人簇拥着挤在一起，他们双手抓着铁门间的空隙，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这边，沉默着。

陈敏走过去开门，一个穿保安制服的男人马上走过来，原本挤在门口的人散在一边，没有散的很开，只是很自觉地，很刻意的，让出一条路。

34岁的陈敏是湖南康达自愿戒毒医院的工作人员，早上八点开始，他开始了他最普通一天。

『本期人物：禁毒员陈敏』

01.禁毒员陈敏的一天

从铁门外面走进去不过十多米，仿佛走了很久，迎着这群男人的目光，他们有的呆滞，有的疑虑，有的谨慎，有的甚至带着点凶狠。

陈敏说过，吸食新型毒品的人，大多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比有被迫害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狂躁症……犯毒瘾时候基本失去理智、六亲不认，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陈敏从铁门进去慢慢走远，他们仍站在那里看着，不回头也能很清楚感觉到。陈敏同我说，这里面好些人是刚进来的患者（吸毒者）。

走到尽头，进入医院三平米大小的电梯里，碰见一对情侣，两人都是高高的个子，女孩抱着男孩手臂，目光呆滞，男孩垂着头，脸色惨白。

出电梯后，陈敏说，那个无精打采的男孩是一个2年冰毒吸食者，22岁，这是他第二次来医院。

男孩因为吸食冰毒出现精神障碍，常常出现各种幻觉，有严重的嫉妒和被迫害妄想症，一旦狂躁起来，会突然殴打伤害家里人，哪怕是上了年纪的父母。女朋友实在受不了了，又把他送来医院。

在里头，这样的病人很多，最大年纪是一名56岁男子，吸食冰毒麻古，只是为了赌钱的时候提神。当然这些病人里还有年纪更小的，18岁、17岁、最小的只有15岁。

陈敏说，15岁的小天（化名）送来戒毒时候引起了整个医院的轰动，这是自成立以来医护见过的最年幼的海洛因成瘾者，那天他卷起袖子，瘦削如柴的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

02.吸海洛因的男人

从电梯到戒毒医院的6楼，保安带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来医生办公室，他叫阿斌（化名）。阿斌是一名长年的海洛因吸食者，但他的身上没有针眼，他说，他极度厌恶那些打针的人。

陈敏说，靠注射吸食海洛因的人往往死的很快，死的很惨，他的发小就是这样。犯了罪，警察抓到他，只看了一眼就走了，当时他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发着一股恶臭。警察走后不久，发小就死了。

阿斌很了解海洛因，很了解毒品，不用追问，他就将自己的故事一点一点的讲出来：他今年27岁，怀化溆浦人，家里头有钱，父亲叔叔都在广州做房地产。

阿斌第一次接触海洛因是和老家的发小，发小条件不好，但跟他关系好，那时候他21岁，两人天天泡网吧。

有一回发小拿出一小袋白粉，说，我教你个新玩意儿，绝对比这些有意思。他把白粉打开倒在铝箔纸上，用打火机加热，白粉迅速变成一团烟雾，发小的脸凑过去，鼻子猛地一吸一团烟雾全进去了。

发小又拿出一点，同样的步骤，让他照着吸了一遍。吸完，发小看起来很爽，嘴角笑着，闭眼躺在椅子上。他却猛地一阵吐了。这是第一次。

阿斌买海洛因的渠道很多，怀化溆浦下面的农村有许多暗线，毒品从早年的城市已经大肆蔓延到农村。

有一年过年，阿斌的一个朋友，吸海洛因，家产都败光了，老婆直接扔下孩子跑了。过年时候家家户户的小孩都玩烟花，他的小孩也跑过来，说爸爸爸爸，我想要买。

当时这个男人，已经穷的什么都没有，他找遍全身，摸到5块钱，皱巴巴的递给小孩，小孩如获至宝，跑去商店买烟花。

“那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我一个人跑到洛阳，在一个酒店，连开20天房，提前买好所有东西，和服务员打好招呼，不要敲门，不用来收拾房间，我准备戒掉海洛因”。

犯毒瘾的时候会怎样？

“毒瘾犯了的时候，难受的很，皮肤下面像有虫子在爬，骨头里面像有虫子在啃，我的心脏常常像被人用手捏着，像捏气球一样，分分钟要爆炸，后背一会儿发冷，像冬天零下几十度，一会儿发热，像被火烧”。

阿斌说他在酒店待了18天，前17天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3个小时。陈敏听了颇为诧异，“那你应该是戒了，为什么会来这里？”

“从洛阳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没碰，我以为我要成功了。后来有一天，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他在烫吸，我看到白色的粉变成烟，一溜烟的就被他吸进去，当时就开始浑身发抖，难受，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海洛因”。

这是心瘾，陈敏说。

“身体的瘾可以戒，但是心瘾难。每次我准备彻底的戒的时候，我都会跟我老婆讲，你要时时刻刻跟着我，看住我，不要相信我的话，我如果跟你说我要出去办什么很重要的事，那都是骗人的，一定要看住我”。

“她看不住对吧，毒瘾犯了，你总能想到办法”，陈敏颇有些可怜的看着他，“结婚的时候她知道你吸毒吗？”

“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没有说要离开我，还要和我生小孩。我很感动，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戒不了，她肯定会离开”。

你觉得你能戒吗？

“心瘾难，我来这里每次做一个十天的脱毒，出去后决定痛改前非，但是心里面受不了，比如我看见一杯正准备来泡的奶茶，那些粉末会让我浑身发抖，然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海洛因。我已经被毁了，现在就像一个孤魂野鬼。”阿斌沉默很久，他认为，他已经要看到人生的尽头。

03.与毒品的战争

湖南康达自愿戒毒医院成立于2007年，不同于“瘾君子”等外界各种带有歧视性的称呼，在自愿戒毒医院，陈敏和所有医生将前来戒毒的人称作“病人”，或者“患者”。

陈敏说，自愿戒毒机构是一个专科医院，不同于强戒所行政惩罚措施，而是用医学的手段去救助吸毒者。

陈敏在戒毒医院的工作很简单，处理手头上的一些行政工作，然后去巡房，检查病房里面有无“异物”，偶尔和病人聊聊天。

每天检查“异物”是一件极细致的事情，陈敏说，病人在戒毒期间会藏东西 ，而藏的地方除了病房的角角落落，更多的是病人身体，手段主要是吞噬异物 。病人吞食以后会同医生讲：“我吞了东西很危险，你必须放我出去，不放我出去，我可能就死在这里”。

为了防止这种行为，医院里将吃饭的餐具都换成了塑胶的，即便如此，戒毒的患者们还是会想尽办法。

比如凳子上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又或者是电视机遥控器里头的电池。明知道吞咽这些会给身体带来巨大伤害，可是当他们受不了戒毒反应时候，为了逃出去获得毒品，有时候性命也顾不上。陈敏说这一切都是源于毒品强大的戒断反应。

在陈敏的知乎专栏，从去年回答以第一个问题开始，半年时间里，知乎上关注他的人有12876个。

人们向他提的问题各种各样，比如“最好的朋友吸毒了，我该怎么帮他？”，或者“怀孕5个月，未领证，发现男方吸毒，对方不知道我发现了，怎么办？”，每一个问题陈敏都认真回答，为什么，怎么做，一次也没有敷衍过。

有时候陈敏会碰到一些啼笑皆非的问题，比如“海洛因戒断太痛苦了，我想吸冰毒去戒，听说冰毒容易戒”，看的他无言以对。

有时候也不被理解，比如有人说“你是不是想出名？”，他又笑又气，心里骂一句傻X，这事也就翻过去了。

采访完陈敏，我们终于从铁门出来，压抑的空气没有因此停止，每天在医院都有这样的患者进来，陈敏知乎上的案例，大多来自这里。

“悲剧一直在发生”，陈敏说。

我想起铁门后的眼神，又想起一些电影情节，现实比胡编乱造的剧本震撼太多。

陈敏不是警察，也非医生，他能做的，是将惨痛的悲剧化作文字的力量，一如知乎上回答的378个问题。

而他与毒品的战争，仍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