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生活背道而驰又如何?你跳你的弗拉明戈

◎梁坤

很多观众认识荻上直子是从《海鸥食堂》开始的,其实她在那之后执导的《眼镜》《厕所》《人生密密缝》《河畔须臾》等电影各有所长,也都堪称佳作。由于惯以小视角切入生活,关照普通人的内心挣扎,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加之松弛感的画面、少量的对白和更多的留白,“温情”“治愈”成为荻上直子电影被贴上最多的标签。

她最新的作品《波纹》亦是如此,带着深深的荻上直子的印记;又以更加丰满的叙事,更细腻的人物心理刻画,为人生这道谜题增加了一种演算方法,也在创作上实现了一次突破。

内心的焦土和水的意象

依子这个名字是我观影之后才了解到的。片中这个主人公是须藤修的夫人,是拓哉的母亲——除了“须藤女士”的称谓,也没有人称呼她什么。这个好像没有名字的女人,像许多家庭主妇一样,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即便电视不断播报核泄漏的危机,她也只是有条不紊地叠着衣服,叮嘱家人不要喝自来水,不要淋雨。似乎只要有她在,这个家庭的堡垒就永远稳固坚实。

但是这一天却成为她生活的一条分界线,丈夫毫无预兆地在雨中出走,留下他不能自理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儿子。

好在依子遇到了“救星”——像宗教一样的学习会。导师教导学员相信绿命水可以净化身心,共同祈祷唱诵,以达到内心的平静喜悦。在丈夫莫名出走、儿子去外地读书、公公驾鹤西去后,尽管家庭分崩离析,不过依子在绿命水的加持下,看起来如获新生。

可生活就像手中一只涂满黄油的金属圆球,她越想抓紧,它越要跳脱。丈夫突然归来,打破了依子努力维持的平静。比家里多了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更糟糕的是,这个男人告诉她,自己身患癌症,需要她解囊相助。依子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始终是一片焦土。

从影片开端依子和丈夫虽同床而眠却各睡一头开始,这片焦土其实就已经显现。她与丈夫鲜有沟通,也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丈夫是去躲避核泄漏的灾难,儿子去九州是为上大学,她在心里给他们的离开准备了充分的理由。家中堆积如山的绿命水和念给水晶球的祷祝拼命想压制的,不是依子更年期常发作的燥热气短,而是她心底的焦灼和荒芜。

与此相对的,是片中无处不在的水的意象:丈夫离开时的雨天;她常去的游泳馆;导师传道时屏幕上播放的水滴波纹荡漾着一片绿色的祥和;当儿子带着听障女友第一次回家,剑拔弩张的家庭氛围幻化成波纹荡漾的水面,依子在水上和全家对战;而最大的一片水域,其实就在依子的庭院中,她拔光丈夫以前精心侍弄的花草,亲自打造了枯山水的景观,奇石喻山、白砂喻水,精心守护这个不见水又处处都是水的禅意空间。

这些水的意象与依子的内心状态形成强烈对比:水象征着生命、重生和情感的流动,而焦土则是依子被困住的枯萎的心灵状态。纵然依子被蔓延四周丰富多变的水包围着,却总也解不了她内心的渴。

努力自洽的人和没有拆开的秘密

《波纹》传达了中年女性所面临的诸多挣扎和困境,也引导观众思考自己的生活状况、对幸福的认知,以及自我价值的追求。依子在麻烦百出的生活中寻求自洽,希望在一切重新洗牌后的日子里实现内心世界的复兴。

她的朋友、同在超市工作的清洁工美月亦是如此。这位老大姐经常点拨依子,看起来生活阅历丰富,内心坚定,开朗果决。直到美月在泳池突发急病后,依子为了帮忙走进美月的家,才发现清洁工的家里堪比垃圾场,才得知美月口中总不着家的儿子早已在大地震中丧生——而从那时起,美月再也无法从废墟中走出来。生活在垃圾堆里,是美月的一种自洽。虽然这种自洽在别人看来很难受,虽然她不会不明白这只是一种自洽的假象、注定不会长久,但至少这样的苟且能让她每天收拾体面后去工作,去面对社会。

“努力自洽的人”是荻上直子电影中一种典型的形象:《海鸥食堂》里面各怀心事却能聚集一处彼此温暖的女人们,《人生密密缝》里面希望获得性别认同的伦子,《眼镜》里面身份模糊但相聚南方海滩一起乐活的人们,以及《河畔须臾》里面出狱后重启生活的山田、四处推销墓地而生意惨淡的父子、深陷丧夫之痛的女房东、看似粗鲁却内心温暖的怪大叔等。这些人都是尘世间的小角色,他们的故事也没有强剧情的跌宕,但都力图探寻自我,找寻生活中能让自己获得自洽的角落,重新点燃内心的光芒,并以这微光给别人也带去一些光亮和温暖。

探寻人生意义的概念过于宏大,荻上直子更愿意用镜头关照普通人的一蔬一饭、一念一叹,让我们自己去领会生命无常的脆弱感,同时也会察觉到历尽千帆后,直面现实的不完美,进而获得内心平稳持久的力量。

荻上直子的镜头细致入微,然而并不是无孔不入。她非常善于营造遍布秘密的故事,其中有的秘密就像悬念,之后会当众揭开。比如《波纹》后半段才讲出丈夫和儿子离开的原因,竟然都是为了逃离依子和压抑的家庭环境;比如《厕所》中一直像是全家离了他要散的主人公雷,其实和这个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更多的秘密是荻上直子从一开始就赋予人物的属性——她们自带这些秘密出场,并且从头到尾不打算告诉观众,或者只透露一点片段,就是不让你搞清楚来龙去脉。比如《海鸥食堂》和《眼镜》里的人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秘密,他们为什么来,为什么留下,又为什么离开?你可以去感受、去猜测,但是电影不会给你标准答案。这种朦胧的距离感或许正是生活本来的面貌,也是影片悠远的意境和无限开放的想象空间。

向死而生也可以是幽默的命题

死亡是荻上直子电影中常见的重要元素。《厕所》片中以母亲的死亡开启整个故事,因为母亲不在了,外婆从日本来到加拿大的家和外孙们生活在一起。语言不通,文化差异,全片外婆只说过一句话,却并没有影响祖孙从陌生对立到彼此依赖的情感变化。影片的最后,雷特意为外婆安装的智能马桶就位了,外婆却病逝,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情感缺口。荻上直子却偏要在这里开一个玩笑,雷特意留存的一瓶外婆的骨灰被他失手丢进马桶冲了下去。而《河畔须臾》当中阴差阳错,瓷坛子里的下饭咸乌贼变成了山田父亲的骨灰也是个不小的玩笑。

《波纹》更是拒绝让死亡的戏份沦为平庸。丈夫去世后,枯山水上石块铺出的狭窄弯曲的路径让抬棺人踉跄失手。棺板摔开,丈夫的手臂滑落,在场的人都惊得不知所措,唯有依子稍稍愣了一下后就大笑起来。丈夫永远离开了这个家,儿子随即也要回到九州工作,依子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孤独。可看似轮回的情节,一切都已悄然改变。太阳雨下,依子跳的弗拉明戈奔放火热。在舞蹈中我们尽可以想象她年轻的模样,她是否也有过豪迈的青春岁月和温暖如意的旧时光?

荻上直子让人们与死神打趣,笑看死亡,甚至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展现角色与死亡之间的互动,创造出一种夸张和颠覆常规的效果,使观众感受到一种荒诞的戏剧性的魅力,与片中的人物一起感受“向死而生”的生命启发。

超现实的表现手法也是荻上直子电影的一种保鲜剂:《海鸥食堂》中迟迟找不到的行李箱,最后送达时却装满了主人这几天在森林里采摘的蘑菇;《河畔须臾》当中孩子们一直试图用垃圾堆上的旧电话与外星人沟通,最终外星人以风筝的形态来到他们身边。

《波纹》的结尾,雨中起舞的依子原本身着丧服,镜头一转变成仰视,蓝天细雨的背景下,依子丧服的领口和袖口露出了里面火红色的襦袢,与火红的雨伞相映成趣;无拘无束的弗拉明戈也是火红的。这或许是她新生活的底色,重新燃起的火苗充满生命力的张扬。生活总有不合逻辑、不容置疑的冷峻一面,荻上直子给了我们治愈的超现实时刻。

依子的舞步踏乱了枯山水的波纹,就像一个被生活欺骗过的人,坚定了为当下而活的决心。生活背道而驰又如何?你跳你的弗拉明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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