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每天凌晨5点,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门口,便会聚集起一群特殊的打工者——他们只做日结工资的活儿,只有三种:快递、工地和保安。
拿到工资后(一般是100—150元),他们便立刻回到“干一天,休三天”的节奏中——吃4元一碗的面条,睡每晚15元的床位,一星期洗一次澡。当保安需自配保安鞋,他们会到被戏称为“有衣库”的二手服装摊买,一双10元。
没工作时,他们用大部分时间倒卧,要么玩手机,要么买彩票,要么泡网吧——包夜才8元,比床位还便宜。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因困窘至极,睡过马路。但他们不参与暴力犯罪,较少妨害他人,当有人劝他们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时,他们便开始抱怨社会,痛恨被中介盘剥,并借口“年龄大了”,拒绝参加职业培训。
他们创造了一套独特的话语方式:互称“叼毛”(如果不太熟,这又是个会引起对方愤怒的称呼);用“挂逼”评价面条、自己、事业和大瓶矿泉水;对世俗向往的一切,均报以挖苦(比如:听说你最近发财了,我可得离你远一点)。
他们就是“三和大神”。自2018年被媒体曝光后,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但少有人能像《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新经典·海豚出版社)的作者们(田丰、林凯玄)那样,通过长达半年的同吃同住,带着社会学者的专业眼光,去观察“三和大神”们,从而留下一份扎实的田野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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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谜困扰着当代社会学家:在过去40多年中,中国城市化速度惊人,为什么没出现贫民窟、低端非裔社区等底层社会?
于是,出现了一种诗意化的解释:劳务市场犹如敏感的过滤器,将能适应城市生活的打工者筛选出来,而“被淘汰的人们”只好回到乡村。然而,“三和大神”群体的出现,证明“被淘汰的人们”并没回去,他们仍留在城市。
三和人力市场周边并非贫民窟,“三和大神”也不是黑社会。一是该群体流动性极强;二是全由男性组成,不具代系化的可能;三是社会化程度低,彼此联系较少,未形成大规模犯罪团伙。
一旦有钱,“三和大神”会迅速回归常态:租更好的房子,买更贵的商品,与昔日同伴断绝联系。但“三和大神”与父辈又迥然有别。老一代进城务工者背负着养活全家的责任,而“三和大神”们的家庭感却很淡漠,基本不向家里寄钱,有的甚至一年也不给父母打电话。
“三和大神”们有更强的权利意识、自我意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完全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他们却主动拒绝,以此来抵制城市化背后的逻辑。作为弱者,他们的武器是:不对抗,不参与,不配合,不融入。
用泥一般的状态,胶着在高增长时代中。“三和大神”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样本。一方面,可以深入观察城市化的可能代价;另一方面,也对我们理解现实社会,乃至理解历史,提供了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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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大神”构成复杂,从书中看,来源有几种:
其一,被不良中介骗走身份证,又不知如何补办手续。没有身份证,就很难找到稳定工作,只好干“日结”。
其二,成了法人,生活在法律风险中。上了黑中介的当,自己的身份证被别人用来注册公司。某“三和大神”名下有10多家公司,注册资本均在500万元以上,生怕这些公司经济犯罪、给自己惹麻烦,这名“三和大神”每天生活在恐惧中,以致无法规划生活。
其三,创业失败。少数“三和大神”曾有稳定的工作,甚至曾经创业,遭遇意外挫折后,无法走出心理阴影。
其四,曾经的留守儿童。因特殊的童年,与家人关系淡漠。他们来到城市,只因贪恋城市生活,不愿为此付出代价,甚至不想成家。
其五,被恶习套牢。因沉迷于赌博、饮酒等恶习,从小康生活水平跌入“三和大神”的群体中,难以自拔。
其六,渴望无拘无束。少数人为寻找理想的、无压力的生活方式,主动成为“三和大神”。
“三和大神”各具特色,但也有共性,即:集体丧失了规划未来的能力。
几乎所有“三和大神”都拒绝谈未来,他们更热心讨论,如何才能“杀死”当下这漫长的一天。他们赌博、互相调侃、跑网吧,在租来的床位上躺一天,忍受着臭虫的叮咬。一边抱怨“三和大神”中没有好人、不值得信任,一边又觉得这里的人“说话好听”……凡此种种,均呈现出未来视野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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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有规划未来的本能,为什么他们却拒绝规划未来?
在现代都市,“为未来投资”从幼儿园阶段便已开始。在转化为实际能力方面,这些投资的效率可能不高,但可能兑换成其他资源——接受过“才艺”培训的孩子,自信心、社会美誉度提高;参加各种培训班,会扩大社会交往面;考上好大学,不仅拥有更多职场机会,也意味着进入不同的人际圈。
经历过“为未来投资”,会培养出一种习惯:当城市人说到未来规划时,就意味着他将为自己而投资,一旦遇到资源瓶颈,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为自己投资”。这种习惯得到城市化的资本逻辑认可与奖赏。
可对于徘徊在温饱边缘的“三和大神”们来说,他们还在为每天花50元租个单间,还是只花15元租张床而犹豫时,又怎么可能去投资?靠消费培养出的加法思维,很难理解投资需要的乘数思维。
随着投资未来的门槛越来越高,规划未来便成了一种精神折磨。
事实上,“三和大神”们也向往未来,一有时间,他们便挤进彩票站,对他们来说,2元一张彩票的价格并不低(相当于半碗面条),但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影响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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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生活困窘,可一旦成为“三和大神”,便很难改变。
一些刚到三和地区的打工者也曾雄心壮志,甚至白天接完“日结”,晚上再接一单“日结”。这意味着,一天只睡4小时,赚300元。可没多久,他们也接受了“干一天、休三天”的生活方式,成了“三和大神”。
表面看,这是受“社会风气”影响,但深入思考下去,便会发现:“三和大神”式生活并不孤立,它植根于人性的缺点,也许早已融入到我们的文化中。
首先是“内卷化”的经济样态。“三和大神”收入低、消费少,可围绕着他们,竟然形成了一个市场,该市场还有细分。比如行李箱储存业,每天2元,不算便宜,在其他城市,几乎看不到这种业态,可在三和周边,却有许多经营者。对“三和大神”来说,居无定所,行李箱代表着故乡和财产,是他们最后的念想,他们愿意花钱保留它们。
“三和大神”的生活成本很低,却反向套牢了他们。外来务工者一旦进入三和地区,便不愿离开,宁可烂在一起,也不再改变,最终吞噬了一切发展的可能。
其次,后现代的语境。“三和大神”最常见的娱乐是聊天。这种聊天不带功利性,因互不信任,彼此都没太多资源,故以搞笑为能事——通过揭露人性中普遍存在的缺陷,试图证明“我们都差不多,谁也别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越是议价权不足,越沉浸于这种虚拟的“平等感”中。
在“三和大神”眼中,一切文化都属赘疣,通过反讽与涂改,他们试图确认自己。毕竟,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免费毁坏、免费泄愤的东西。这让“三和大神”们的语言特别幽默、批判特别犀利,意外地与后现代文化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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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深圳市政府提供了大量免费培训机会,越来越多的企业抱怨劳动力不足,“三和大神”具有改变的可能,但他们缺乏改变的动机。而动机消失,是一个标准的后现代问题,它是无缘社会的结果。
为什么如此多的“三和大神”无缘社会?因为许多城市只愿接纳他们的劳动,不愿接纳他们。当人与劳动分离时,人便被异化了。这意味着,“三和大神”是一些城市现有逻辑制造出来的,解决了这一批“三和大神”,还会有下一批,要特别警惕矛盾的恶性发展。而最好的解决方案是:调整逻辑,激活“三和大神”规划未来的能力。
作为社会学著作,《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的难能可贵处在于,作者们能沉下去,平心静气地记录,尽可能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群体的样貌。但在社会学关照外,作为读者,也可从更多角度去思考这本书:在历史上,发展往往无法长期持续,受制度逻辑、资本逻辑,乃至文化逻辑的影响,整体规划未来的能力经常被抑制,引发长期停滞,进而造成整体秩序的崩解。
“三和大神”可能不是唯一的群体,甚至可能不完全是城市化产物,他们在传统村社中也曾长期存在,只是过去缺乏《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这样的优秀记录,所以,当人们在陷入危机后,才想起追问……可到那时再追问,也许为时已晚。